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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核实中..2010-08-23 10:32:10 来源:网络
作者:苏高宇
去年,为陪朋友,我回了越张家界。缆车快过半山腰的时候,看见对面一刀截的石壁上笔直地矗起一条松树,神完气足。当时我就想:不对,周围全是死硬死硬的石头,严严实实。连一隙缝和一小勺土都没有,它从哪儿生根呢?
我是对自然科学缺乏常识的人,疑问一浮起,马上就散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是返京后的一段日子,在一个地方遇见了梅墨生先生,脑子里立马又回想到这个问题,而且很吃惊;见到梅先生,怎么会想起故乡的松树?“岭树重遮千里目”,他和它之间并没有“目成”的快感,谁也没见过谁,有什么关系吗?
这当然不会是因为见了劲松,便想高人,我没有这么高的境界。现代人都没有这么高的境界。我仔细想了想,认为可能是因为环境------—致的不协调的生长环境,才让我产生了两者之间几乎没有道理的联想。我觉得,松树从一壁光山上拔起来,是让人看了秃;梅墨生从我们这个时代的眼皮底下透出来,也让人看了秃。“秃头秃脑”,是我老家责人的一句话,意思是无根无据、没头没脑的。但是,秃头秃脑松树(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乔木)就从不该长的地方长出来了。秃头秃脑梅墨生已经成为梅墨生了。我呢,秃头秃脑就由它而想到了他,而已。
布封说过,“风格即人”。是的,要硬拽着梅先生这个“人”往我们天天所讲的信息化、全球化、一体化的大环境里填(如填北京鸭一样填),是感觉“秃”了一些。有如文章开头所说的孤松。所以,有人说梅墨生是个假古人,对,也不对。对,这是连他自己都不欲否认的,比如:无画处皆成妙境,此古人所标榜,心所向往矣!然古调今人不弹也。(1996年题(双鱼图))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态度已经很明朗了。
说不对,也对。比如:
……画史上流派众矣。觉公(梅先生的号)所涉者不一,但期师古不泥,所尚食古而化。(2003年题《双松图》)
又曰:
余所求者:打通古今中西理法。(1998年题《山水扇面》)
“打通”一说,固为钱钟书先生所倡言,以为非才富、识高、学厚不能办。
则-------
我也不简单地认为“凡是民族的便是世界的”。(《梅墨生论画》见2004年《美术向导》第六期。以下简称《论画》)
这样看来,要随便把梅先生界定在一个什么线上,难。可能他自己也说不好自己。但是他能把握自己。能把握自己的人往往是具有独立思索才能的人。比如:
我是一个自学的人,当然受到不少前辈或同行的点拨与启发,但始终自持一种己见,……“一虽曾仰承如李可染先生等名师指教。仍重视自省自悟,凡事要独立思考,绝不盲从。(《中国名画家精品集·梅墨生卷·自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名以下简称《精品集·自序》)
——自省自悟,绝不盲从,必有一己之信念:
我坚信,没有信念的艺术家不会传世·(《论画》)
当然,我也坚信,不是所有有了信念的艺术家都会传世。那么:
坚信什么又十分重要。(《论画》)
坚信什么呢?
中国画是中国人的人生态度和文化理念的反映,因此,我一直以为“中国画得姓中”。(《论画》)
他坚信中国画站不改姓坐不改名,应该把胸脯挺起来。
而且:
所谓“国际化”者,不知以谁为标准?如谓“舍我从人”便是“国际化”,我并不信奉此说。(《论画》)
事实上,近百年来中国画坛的一堆纠纷,无非起因于继承民族传统与接受外来(主要是西方)影响这两者之间的磕磕碰碰。接受外来影响有不可回避的历史原因,也包含着一类画家的主观情志,还掺杂着一些别的什么。所以梅先生有梅先生的隐忧—
在“国际化”风潮下,最需警惕的便是殖民文化的心理作祟“论画))
“国际化”风潮大概只有在“国际化”的今天才会高潮迭起,但是关于“殖民文化的心理”,在中国文化的长河中就应当不只是隐忧,早己为显患矣。就像世世代代的艄公铭记在心的暗礁一样。先贤们在这个问题上姿态大抵是坚毅、从容、亦可爱。较明显者如蒙元的时期。—段克己说:“别来几度春风换,标格而今似旧无?”刘因说:“只恐江南春意减,此心元不为梅花”。几度春风过后,“此心”能在彼心们里面仍然一漾一漾的,如涟漪,依的当是“标格”。“标格”原是无价的。赵承旨为众所不许,大致也是因为"标格"当是不如旧,或者婉转了一下,就跟弗吉尼亚·沃尔芙说的,“此心”已经长满了一沓一沓的纤维。没有知觉的心灵,是画素描时用的模具,可以随便地移来移去。
当然,以目前的情状,因为面临的是整个地球,这个“大环境”已经远远地超越了百年前的“九州”,相对而言,“殖民文化的心理”兴许将变得更复杂一些,就像面对空气里的细菌(感染了还不容易发觉),“警惕”一些是对的。但我相信感染的面积不会太大。心,可以担着,但只能担在心里;如果把一颗好端端的心提到了喉头尖上,坏了。
艄公是不会因为有了暗礁而中止出行。熟悉了暗礁位置的艄公会一路浩歌。
梅先生在自己坚信的道路上静静地走着,已经走了几十年。一路没有浩歌(会不会就像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所说的:“他只是不愿意为自己的歌声而歌唱?”)。有时,还会瞅着自己的影子发出一点轻微的叹息,有如圣约翰·克里斯朵夫跋涉在自己的河洲。更多的时候,他会清了清嗓子,说一些他认为应当公开出来的话—
春风在一枝,意趣漾双翅。非是我爱古,信笔师和之。(2002年题《春风在一枝》)
等于说,信步在饮食一条街上,挨个的有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面爱面……。但是,悠着悠着,悠着悠着“我”端的就掀起茶碗来了,有什么办法呢?
久之,在别人的眼里,梅先生就变成了炉火纯青的“老土”一个。 “土”得就如同他笔下的那些林和靖时代的梅花、杜工部才见得到的茅庐。在遗世独立同时,他,好像也被这个世给“遗”了。“相忘于江湖”。
钱穆先生在他的《人生十论》中引美国心理学家詹姆士之言,以为“人”可以三类分。第一类为“肉体我”。“此我之一切,均属物理学,生物学,生理学,病理学即医学所研究的范围。”皮囊。第二类为“社会我”。“人生……加进了社会,便和社会发生种种的关系。”一心一意,唱“好了歌”。第三类为“精神我”。“这一我,既不是肉体的我,又不是由社会关系中所见之群我,这是在此肉体我与社会关系中所见之群我之外之一我。而此我,则只在我心上觉其有。而此所有,又在我心上真实觉其为一我。而这一种觉,则又是我心自由自在地有此觉。非由我之肉体,亦非由于外在之种种社会关系,而使我有此觉。此觉则纯然由于我心,因此可以称之为心我……”
我很想问问梅先生“觉公”一号的来历。不知道他曾经是否注意过钱著中关于“第三类”人的“觉”说。但是可以坦率地说,我在笔录这段文字时,心里有点痒痒,觉得是有一只很温润很聪敏的小虫虫在挠,一阵一阵的惬怀。我不能妄断前辈先生此一“觉”说实特为梅先生而设,但我可以认定此种“觉”说乃特为天下之罕有“心我”之别才(如梅先生者)而发明。因此,我以为梅先生之不为世人所理解,症结在世人—同道、批评家、一部分读者。不在梅先生。梅先生乃是在“肉体我与社会关系中所见之群我之外”别立“一我”。惟众目燎乱于霓虹灯,轻了钻石的光泽,无他。
故此,在梅先生来说,纵远“群我”而近“心我”(使有“此觉,’),然“我心”则终究是自由的,是快乐的。
我之不关心拙作之新旧,如我之不关心衣饰饮食之贵贱,但以适身爽口心满意足为用。(《论画》)
原因在于:
艺术之生发处只在生命之文化表达,余则其末。(《论画》)
不是么?
梅先生之于画,山水最见匠心,花卉其余事。这是大家共同的意见。我不这样看。我认为他的山水和花卉就如同《春风在一枝》里面的两只蝴蝶,白是白,黑是黑,着墨不同,但各有各的姿态。“意趣漾双翅”
我很喜欢《白梅图》(2001年作)。我怀疑梅先生的宿世是不是梅花的前身。一些女作家在认识《边城》里的翠翠过后,就提出疑问:沈从文明明是一个大男人,他怎么可能把女人的心思揣摩得那么丝丝入扣?女人没有秘密了。《白梅图》也给了我同样的感觉。画幅小,又不像是刁、家碧玉;精致,反而让人想象起谢道。那样的风韵。我也喜欢画梅。读过历代的各式梅花。还能隐隐约约地区分一下江南和江北的真梅花的气味。但是见了《白梅图》,我算是真的认识了梅花。
托尔斯泰在写《伐木》的岁月,有幸读到了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后来,年轻的作家在日记中认真地写了这么一段心得:“不知怎的,读了他这作品之后很难动笔了。”我想很多花鸟画家在读到《白梅图》以后,也很难下笔了。
我也喜欢《白梅图》的题识:
—明月孤山处士家,湖光寒浸玉横斜。似将篆籀纵横笔。铁线圈成个个花。元陶元仪句。觉公以古法作白梅,所寄寓者——默然也。时辛巳秋阳晴窗独坐。
嗯!那么好的天气,独坐干什么?静思。梅先生是以为“人生所贵在静、净二字”的。心里很清爽、很洁净,然后坐下来,静静地思 考一些问题,夫奚不可者?
静思多益。很多很好的话(画)题,都是通过静思过后,像吐葡萄皮那么一吐就吐出来的,像齐白石晨起后——“一挥”。
《白梅图》是寓言。
梅先生很多的花卉或山水都是寓言。
比如——《深壑松战图》(1998年作):
人问松可战乎?余谓:可战。不闻昔日禅语有谓:“鸟巢沧海底,鱼跃石山头”?
又谓:“火中莲花,雪里芭蕉”。程青溪谓:“意高则笔简”。诚哉,斯言也。余深然之。——以此语乃中国画之点穴语也。
画为条幅。自上而下,蜿蜒一溪。有松十余,缘岸而立,参差横斜,修短不一。俯溪自顾,一片零丁……
这是在说什么、画什么呢?画人,画“我心”的一种恍兮惚兮的境界,“言为心声”。
再如《一帆风顺图》(2002年作)
《一帆风顺图》是江南的江滩,江南的风和帆,而且可能是秋江景致。梅先生是熟悉江南的。画里有飞鸟二、巨石三、古木五、帆影一。江岸是残的。残而平。整个画面的意绪都异常异常平。让人产生一种想去“凝伫”的心情。我想这样的景致应当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那样一分意思。是属于梅先生“心我”里的一角圣境。“是真赏者知心绪。”(梅先生句)
谁不想一帆风顺呢。
题曰:
江滩舟风顺,坡岸无人寂:早夏山水青,闲鸟自来去。
若有人问:为什么不说“闲人”自来去呢?我也不禁要问:如尔等闲人,来去作甚?(那么清凉的地方,会憋死你的。)
“画即化也”。如梅先生所言,他有很多画都在求“化”着的。他画《偶然的风景》(1997年作)——
偶然的风景,不成意思的山水。
然则何谓“偶然的风景”耶?它在何方?
——山水实非山水,山水不过一心象境界;花卉实非花卉,花卉实乃种种意绪情 思。(《精品集·自序》)
渐江有谓:
坐破苔衣第几重,梦中三十六芙蓉,倾来墨渖堪持赠,恍惚难名是某峰。
黄大痴云:
画,不过意思而己。
偶然的风景,捉不住名字的梦影,滴着意绪和情思的露珠的花卉,真美!
是的,画—不过意思而已。
梅先生的画始有渊源,终存“心我”。
他没有挤进过什么了不起的学府,不知道兑在那些很宽敞的教室里的一些很狭窄的趣味。
他读的大学叫《芥子园》。由《芥子园》而胡佩衡,尔后即贺天健、陆俨少,再列到晚年的李可染门墙。以现在的文化环境及他个人的年龄来说,这路子实在格外老套,如串老北京的胡同,曲里拐弯,费劲。但是胡同能给人一种天然的纵深感,有很磁实的历史沧桑意识。出生胡同的人就矮人一等么?许许多多的人不就是那么一脚砖一脚瓦地从胡同里踏出来的。从胡同出来的人深沉。不狂妄。
最近,在贾平凹先生的一本新著上,我读到了梅先生的一段文字:
也许人不难于不说话或少说话,难在不说话或少说话而又让人觉得说了更多的话,或者更有意思在。(梅墨生《简的意》。见贾平凹《语画》第116页。山东友谊出版社2004年1月第一版)
他在表述一种治学的姿态。一种窍门。
他学传统用的是减法。
这是否有些违背常规?未必。随便翻看一些什么专业报刊之“人物介绍”,不论少长,提及师承,都称集上下千年万人之长,神仙鬼怪咸收腕底。我不信这样的鬼话。我没听说过一个人能孤独地干掉一桌满汉全席的。能吃挣一只烤全羊就足以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这听起来太可怕。一个人走南闯北(如同泛舟在传统的文化长河里),他可能会结识形形色色品貌不同的朋友,但是没有人敢当着天下人夸口:我的知己满天下。知己是自己的影子,“人生得一知己足吴。”多不可得。
如果说,XXX学画得到了XXX的一些精神,这是对的,有这样的可能。白阳、青藤、石涛、八大,都是明清时空的星子,各有各的光辉,你只能紧挨着距你——性情、眼光、胸襟近一些的人学而时习之,吸取他某些或某一点好处,然后变通,如是就行。
梅先生之于师辈、之于传统,很像西南地区的人捡枞菌,手里捏着一个竹耙,有条不紊地往松针堆里翻,翻到有用的,就随手甩进背篓,抿嘴笑一笑;不适合吃的,想也不想就走过去了。他的眼光是宽,但是在他画里若隐若现的身影(清晰与不清晰者)只是几个人也。陆俨少算半个;李可染算半个;黄宾虹是躲躲闪闪的;弘仁也算半个;元四家里除了吴镇,余下三家是飘飘忽忽时不时地在他笔下显一点英光,但都很微弱,像萤光。别的,我就说不上来了。尽管他自称还受过程正摆、傅青主一类的影响,我看都只是在他自己的感觉上,纸上无痕。这说的是他的山水。花卉呢,依我看,齐白石、吴昌硕,或吸收了一点章法,或纳入了一点静气,大类的应该还是陈白阳。得陈之古意。梅先生作画强调古意,一意高古,这跟他的取法是有关系的——他取法乎远。山水主弘仁,花卉似白阳,所以跟时人有殊。别人在北京开羊毛衫店,进货径往大红门批发市场;他呢,一口气就直接从内蒙拉来了一个车皮。这是他的聪明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静、净”。他没有“群我”那么忙活。他有心情有时间去做一些不温不火的事情。吾人办不到。
须说明的是,梅先生的学陆俨少,专拣着陆的通脱处学,得其气脉清畅。他学李可染,大致是借可染先生的手段,架起了从艺术的传统通向自然的艺术这么一座桥梁。这桥梁在可染先生那里原本是钢筋混凝土,在梅先生腕底则庶几板桥矣。前者可供万千行人鱼贯往来,且无碍观瞻:后者则唯性情中人可以踽踽独行。这是我在读了《梅墨生写生山水册》之后的一点意见,是耶非耶,且待时日。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中间,不断地被一些繁杂的俗事分心,时写时停,像是电视转播出了故障,思绪的荧屏老是一闪一闪的,讨厌得很。梅先生说过,没有吴昌硕的书法,便没有吴昌硕的画。我以为这话移用在他自己的身上,亦贴切。本来,按计划我是应该向读者诸君认真介绍一点梅先生的书法的,因为就在此前我业已读过了一批平日不大得见的梅先生的书作,都是从几十年情绪的池子里浸泡过的,品起来安逸。时间不许,我只能借张宗子之语打个圆场:“惭愧惭愧”——非徒遗憾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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