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景刚:我“读”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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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07-18 10:20:58
          我描述参军的困难是因为太过熟悉他,这种“熟悉”反而使我没有办法将他的人和画做一番让自己信服的描述。我和他是同学,几乎是一样的成长经历;我和他是同事,几乎是一样地经历着绘画的喜悦和困惑。是的,半辈子都玩耍在一道……

              参军从来不是被市场忽略的画家。早年他曾数次远赴西藏,通过拍摄的数千张照片来组织和经营他的西域风情的作品。尽管也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徘徊、纠缠在“主题”和“表现方式”的选择上,但他有好手艺,他总能很自如的驾驭画面,频频的入选展览,既获得奖项又不缺少市场的青睐。

              九五年我在巴黎再见到他时,却常听到他唠叨自己“迷茫”、“困惑”。言语和情绪中透出的悲观绝望,使我们无数次的借酒“发疯”。看着他被酒精燃起的惆怅,我不会认为他矫情。我们这代人的“苦”,是本该成熟的时候偏偏因为“寡闻”而稚嫩,又因迟来的“见到”而困惑。在那些曾给我们带来梦想的大师作品面前我们既有如梦初醒的激动,也有在扑面而来的纷杂多样的艺术样式面前手足失措的惊慌。这样的迷茫和困惑带给我们的是来一种难以承受的“重”,而对这份“重”的承载几乎是我们这一代人青年时期共有的体验。

              参军的“迷茫”和“困惑”是必然的。

              参军的性格决定了他一旦认可,便痛快地决断,放弃和选择都义无返顾。

              他说“再不画西藏了”。他的再开始是那么“简单”——每天早上乘一小时的地铁去司徒立的画室,从一盘苹果的写生开始……他在恰当的时候遇到了恰当的人,遇到了可以开启他聪明的人,还有从此进入他视野里对他有决定性启示的画家:塞尚、贾克梅蒂、莫兰迪……当然能被开启本身就是一种机缘,是他本身具备这种智慧。“透过窗子望见世界”——这是日后他能够理解塞尚式的“大自然的魅力”,懂得贾克梅蒂为何如此执着地纠缠着 “看”的那份含义的关键。

              从那以后,参军爱说的“抹去重来”,就像贾克梅蒂曾唠叨的那样。他是当了真的,而且是当真将之实现在自己的画布上,实现在自己蜕变重生的过程中。现在我们已经看不到当年参军的影子,他早已封存了西藏题材,而把眼睛的视线回拢在自己的身边——那些每天与他朝夕相处的事物和时时遭遇的日常琐细之中。

              停止了足下的远涉,却打开了眼睛的疆域。

              智慧的调整或重新开始,不一定是推倒重来。我们那个年代成长的人,因为急着趋赶世界艺术的步伐,急着展示与众不同的想法,要么是否定了自己内心的真实,要么是被一系列“变法”的招式弄乱了自己的脚步。参军的聪明在于他抹去了实际上是不属于自己的题材和章法,而在重塑自己的同时很好地保存了自己的 “私房钱”,在他认准的画家那里借来他要的东西,静悄悄地重新开张。他期待着自己如同贾克梅蒂再次“复制”塞尚那样:“在自然面前实现自己的感觉”——一个清醇的不被观念牵制的、不是图像化的感觉。这样的理想使他不再纠缠于题材的独特,不再在意于样式的翻新,眼前的事物足够他忙的了。

              参军是真性情。他的性情和他的画一样五彩纷呈。他画的多,实在太多,画商来画室,总可以尽情挑选,他会在被认可和赞叹之中陶醉。他有了钱,却不懂得享受。一份民工级别的盒饭足以打发他的午餐,一碗羊肉面足以让他满足。他的生活习性让你很难想象一个看似形骸不羁的人却有着极规律的生活节奏。早上准时起床,一碗面,一份报纸,他一本正经的读天下大事和市井琐闻,那神情活像一个政工干部。每日中午的午睡习惯几乎是雷打不动,管你是远道而来的朋友还是天大的事,统统放下。他几乎不熬夜,在你还谈兴盎然时,他会讨饶般的说“我得歇了”,旋即鼾声大作。他能绝对的将自己闭关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做他的“功课”,可每每他那些精彩的画面和神来之笔又常常产生在同道围观的热闹之中。有时我们很难把一个平时性情热烈不羁的他和一个在必要时绝对有自控力的他自然地合成一幅完整的参军肖像。他还是一个在大庭广众下神采飞扬、能说会道的人。他客串节目主持,水平绝不输给专业的主持人,他与朋友卡拉OK时,不见得唱得最好,但他的效果和营造的氛围总是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他的表演姿态和他特有的技术手段总能让你忽略他面对高音时的尴尬。参军的才气来自于他与生俱来的冷暖兼备,还在于他内心深处所具有的控制力,他是天生懂得经营和使用自己所具有的才能,巧妙地虚掉他的“短板”的同时,将精彩和光亮恰到好处地展示出来。

              参军是真画家。他画画有一种痴迷,以至于我调侃他有“生理般的饥渴”,“发泄般的需要”。其实我知道他绘画的信念来自于心的安定和眼睛的充实,这使能在纷杂的艺术现象之中立于不惑。这种不惑基于他对艺术价值的判断力和他自我界定之后的定力。并由此激发了他的“饥渴”和“需要”,使他在十年里完成了近千幅画作。

              参军对具象表现绘画的“心法”和“眼法”领悟透彻。读现象学,他喜欢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看中国画,他喜欢石涛,也爱八大山人。他一本正经的话说“具表”时,见的到他的心得和书卷气,同时我们会被他宣讲的激情而感动。参军的才智在于他付诸实践时,不是刻意扭曲自己,而是由着眼睛、由着自己的性情,在纵情的挥写之中给人以痛快淋漓的惊喜。他画画,知道什么是“绘画本身”的含义。“管它是什么,见啥画啥”,看他进退在画布和物体之间,解衣磐礴,旁若无人,在挥洒的过程中,自己先陶醉在恣意的快乐里,又总在你不留神的当口,弄出点意想不到的惊叹。他自己画的开心,也让你看的高兴。你可别以为他那看似随意的画面是得之偶然,他的“狡猾”在于化“经营”于看似“不经意”之中。他画画的过程就像他喝酒,不用劝酒的程序和计谋,他会自己痛快的吞下几大口,迅速进入酒精燃起的状态之中。酒桌上的策略他不管,他要的是自己的痛快。他不怕醉,也不怕失态,在痛快恣意的声势里,他有自己的尺度,更知道在“节骨眼”上的控制。他爱酒,喜欢在挥写之后浸在酒精的热度中,发一回“酒疯”,然后回家睡觉。他的人和画的妙处与好玩一如在他酒后的姿态里,在半嗔,半疯之中语出珠玑。

              以前我以为他的静物画好过他的风景,他的风景好过他的人物……可他非得像所有学院的教授们一样,定要在人物画上做出个究竟。

              他的“较真”,使我们有机会领略他在肖像画上的才能。

              回望十年来参军的绘画历程,他鲜少大密度的进行人物画的创作,他的实践和他的探索几乎是局限在“居家事物”这狭窄的范围里。他曾是蔡亮的学生,他在艺坛上渐露头角的画作《历史的残叶---戊戍六君子祭》和《南京三十万遇难同胞祭》得益于蔡先生的教导和点拨。数年后他离开主题性和历史题材的绘画,这并非出于对先生的不敬,相反是他更知道先生内心的理想和未完成的梦——当我们为历史做传的时候,更要紧的是留下自己生活的痕迹。我可以见证的是蔡先生唯一的“烟酒生”(研究生),希望实现的正是先生自己所叹的那点绘事的“缺憾”。

              参军安身于画室的一隅,立命在“视觉的直观”之中看那“寂静之物”。避开了世面上的嘈杂,物之静与心之静的相汇交融,使他能够回到“绘画本身”,回到“事物本身”,寻找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今天我们在他人物画中所看到的迷人之处首先得益于他在静物画中所做的探索。他如同泥瓦匠般的厚涂式的静物,克服了原先对细节的纠缠而练就了对事物总体气势的把握;同时获得了对油画材质美感的领悟和对色彩强度的驾轻就熟;他以丙烯为媒介的绘画又使他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中国画中以水为媒的那份墨彩交融的华滋和运笔的酣畅。

              参军对绘画的追求不仅仅停留在表现手段的探索上。当年塞尚在解释自己的绘画时,对他的朋友加斯凯做了一个手势:先是两手各放一边,指头伸得很开,接着双手非常缓慢地互相靠拢,然后挤压、收缩,直到双手互相交叉在一起。他要说的是:作为画家,如何把握住眼前的自然,“把大自然散布在各处的妙手连接在一起”。参军对塞尚的研究,使他对塞尚式的“观看方式”及画面的构造(这个始终被中国具象绘画所忽略的问题)有了深刻理解。这种视觉在直观当中的“整体性构建”使参军能在恣意挥写之中很好地“管束”住自己笔下的激情,并将对象和它们所形成的形态语言有序地“安置”在画面之中。

              参军走出画室时,带着他在静物画中的收获,面对更大的自然景观(他在风景画里继续了他在静物画里的持守),给他如何将中国绘画和书法中的关于笔的“书写性”与油画中的表现性相结合提供了驰骋的疆域。

              有了静物和风景画的铺垫,是参军重拾人物画的时候了。

              他发疯般的“捉”来身边的朋友做模特,不论老少男女,“是个人就行”。他在男人的脸上“刀劈斧砍”,诠释着画面视觉的雄浑和苍劲;对青春女性则心生“爱慕”,如同他画桃子那样,将一抹“粉粉的红”化开来,化在女人凝脂般的面颊上……

              参军性情直率但不鲁莽;他激情四溢又懂得把握分寸。他的画大实大虚,大开大合,粗犷之处看得出他用笔的气度,精微之处又见得到他匠心的细密。他那如同木匠般的粗手,做得出神经质般敏感的线条。他的激烈和他的柔情,通过近乎有点“妖气”的笔技和色彩,淋漓尽致地呈现了他内心深处的隐密与渴求。呈现了他本身。

              梅洛庞蒂在《塞尚的疑惑》一文中说到,如果有一种真正的自由,它只能是在生命的流动当中,在对我们的起点和处境不断超越的进程中,同时不中断我们在这种处境中的存在。一部绘画史的进程,几乎就是关于眼和心如何获得自由的历程。因此,当我们了解参军在静物与风景画中的意图时,他人物画中的“秘密”便一目了然,那些如同描绘静物和风景般的笔意和形态说着同样的“故事”。他绕了一个大圈,为的是获得未曾体验到的自由——在表现“人”的过程中,达到如同表现景物那样的自由无拘。同时,这个由“静”到“动”的转变,更近一步接近他自己的性情——在短暂的时间里,如同“狮子捉象”般的壮烈中,他可以全力以赴地迅速达到他时常在酒精里体验到的那种状态。

              今天的参军一定会感激十三年前的那段“迷茫”和“困惑”的经历。塞尚一生始终怀揣着“疑惑”,带着始终如一的诚恳,面对眼前的事物,面对“一如既往,又变幻不息”的大自然。参军会吗?

              参军选择在他五十岁时,重新翻起往事,展示自己十几年来的足迹,并将它们隆重的结集捧出,他是想告诉朋友们什么呢? 还是如他说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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