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人定：我的写画经过及其转变

以前曾有几位通於艺术理论的朋友，批评过我的作品和介绍，但未免过於赞扬，或有未尽知我的写画过程的曲折，自己虽欲赤裸裸地来说，又恐有反本师之讥，故久而未果，今适我们的再造社编篡特辑，故特写来以塞篇幅，但我不当这是一篇艺术论文，只当作是被审时的一篇供词而已。

假使说我的画，是专学某一人或某一派的，我必否认，因为我的师，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愧我始终未有专学某一人的。那么，是创作吗？则未免言之过早，但我绝不畏缩，我正向着这一条光明大路前进！尝试！民国十八年以前，我的作品，通通是山水走兽翎毛花卉，且跟足当时的新派画的一贯作风。后来艺术思想突变了，深知所谓传衣钵一语，结果，灭绝个性，艺术必一代不如一代，欲求其新，必反变为因袭陈旧，於艺术革命的本旨，大相径庭，非再寻新路不可。

十八年夏漫游江南，随即东渡，初入川端洋画校，再入日本美术学校，后入二科会主办的骏河台洋画校，所学的，通通是西法及人体写生，这样的生活，在彼邦住了四年多。归国后，仍在歧路徘徊中，关于自己写画的前程，有时悲观，有时乐观，“要怎样写呢？”这五个字，行一步坐一刻，都时时记着，甚至拥抱着美人的时候，也不会忘却。后卒决定三个办法：

1.作品以人物为主体；

2.题材以现代生活新姿态为对象；

3.画法则重新折衷东西。

但是，我在这个开始尝试的时期中，是非常苦闷的，因为在某一个环境里，与我有关系的人，对于我的作品，似乎是不表同情的，或者在他的眼光看来，认为我所行的路是错的，出於至诚的爱我，但我决不接受这种我认为足以阻碍我艺术进取的爱，差幸同辈中不少聪明之士，他们鼓励我照着原定计划前进，于是我就作孤军奋斗，决意摆脱以前的一贯作风了。

这样的独自研究，经了数年，积百余幅作品，先后在京沪举行个展，展览的作品，通通是人物画，当时颇引起一般观者的注意，亦颇得好评，自问本来不值得什么，不过特别一点而已。在沪个展的目录里，曾有这样的不客气的自述几句：“居东邻是，彼邦人士，说我的画为南画，南画者，中国画也，今国人有谓我的画为非纯国画，若以质诸欧美人，则当然否认为西洋画，既非西洋画，日本画，又非纯国画，是什么画呢？非人定自己之画乎？中国画，西洋画，日本画，以至埃及印度画，何必要争论它，我只知道纯粹绘画。”自抗战军兴，我的艺术思想，又变了一时，于是作品均以战争为题材，二十七年夏，曾在香港举行个人抗战画展，但这种作品我是知道不充实的，不过为爱国情绪所激动，又想在作品内容中，脱了些靡靡之风而已，然结果终不及卖画筹振者的收获呢。

此时螫伏於港澳间，殊觉无聊，忽动周游世界之想，乃携作品百余幅，於二十七年冬，先赴美洲，三藩市公立美术院，曾为我主办个展，金门博览会之国际美术宫，曾选我的作品陈列，后又在各大城市举行个展，彼邦的画家称拙作为摩登的中国画。逗留纽约时，正拟取道欧洲返国，一览巴黎艺术之宫，欧战忽起，扫兴而归。然此行的最令我满意的，是得睹纽约金门两大世界博览会里的美术馆陈列的欧美古今名画，同时又得睹欧美各大家在纽约的个展，个展中以毕加索的个展，最合鄙意。甚次是各大名家的新派水彩画，他们的水彩画法很多与中国画相同，此或是受了中国画的影响，而另出一个折衷的画法。我既看了这许多的欧美名画，少不了又受其影响了，正如居东邻时，受了彼邦艺术的影响一样，所以现在的作风，又少为一变了。

我为什么要专写人物呢？这个问题，假如在外国的画坛上，是绝不成问题的，因为外国的绘画，十之八九是人物画，反之，中国画则十之八九不是人物画，所以颇值得讨论一下。

我说中国画十之八九不是人物画，并不是概括古今而言，其实中国画在唐宋以前及当时，本以人物为主题，故伟大的艺术品，多在此时产生。及至南宋元清以后，汉族日渐衰靡，知识界虽然时常感觉到民族凌夷，国家灭亡之痛，但多抱消极主义，作出世之想，而此出世之想，渐影响於艺林，所以数百年来，画家亦只有寄情於大自然，相率去作无关人生的画。且至清代以文人画相号召，他们长于文章，善用似是而非的理论来掩饰，对于人物画，更少过问。即有从事於此道的人，也不过是形式化的峨冠博袖，沿袭前人的画法，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种怀古心情的表现而已。且当时既为异族所统治，禁止服汉服，而夷狄的衣冠，画家不肖以之入画，又为礼教所桎梏，于是於不知不觉中，几乎排人物画於艺术之外了，此又为当时人物画衰落的一个原因。故自元以后，山水花鸟，已替代人物为主体，在山水花鸟画，虽然成功了纯粹艺术，可是离开人生愈远，艺术也就愈形空虚了。我深觉得当我们民族复兴图存，自力更生的时候，我们所需要的艺术品，不是出世的，亟当是关于人生的，然而关于人生的作品，非用人物画来表现不可，因为思想的表现以人物来得深刻爽快，但我们须要以现代的新姿态和灵感来表现现代美为最重要的，古人的作品的表现，何尝不是古时代的现代呢？试看汉代的石刻，唐代宋代的人物画，均以当时的服制为主，明代的人物画亦然，我们学其笔法则可，若忘了现代而跑到古时代去，以为这样才美，而不知这就是失了时代性的美，反陷了自己倒流时光，跑回古时代去做人而不自觉。更有以现代的服装为难画易流於俗的。这种理论的原因，一则宥於写惯见惯了有一定形式的陈陈相因的古装人物，对于新形的未敢轻於尝试，一则由于鄙薄现代的怪异心理所造成，若以现代的服装为俗的吗？那么，我们的本身已先俗了，何不穿起古代的服装呢？所以这个问题我以为是属于技巧方面而已，如技巧是好的，没有难画的理，即使赤裸裸描写出来，亦有何不美？可知技巧的练习，亦以人物画为重要，因人物画既为绘画的主要料，其技巧至为繁重，如能相当成熟，则其他一切，可迎刃而解。这是我由写山水花鸟而转变写人物的理由，而我的作风，则随我的思想和环境而转变。

来源：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