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祖荫忆在吴作人身边学习经历

　　1960年，中央美术学院实行了由主要教授分头带学生的工作室制，我们油画系有11个同学自选到吴作人老师的工作室去学习。有的同学以为一进吴老师的工作室，自己也应该是青年艺术家了，觉得基本练习不需太认真，对于对象只要参考一下就可以了，甚至认为一定要在课堂搞民族化——“中国画”式的油画。



　　班上大多数同学都是美院附中的毕业生，又在油画系学了三年，大家学油画的兴致很高，因为长期在学校里，未经过风雨，少见世面，学术上很不成熟。同学们心目中最崇拜19世纪俄罗斯巡回画派的艺术家(正如当今院校里不少学生狂热于欧美现代派一样)。从钦佩列宾、谢洛夫……这些画家的艺术技巧到欣赏那些作品的思想情调。



　　入了吴作人老师的工作室，思想准备不足，学习目的不够明确，作人老师当时身体不好，每周由艾中信老师陪同来给我们看一次作业。



　　开学时全班第一次到吴作人老师家访问，就聆听了他的教诲。他说：“早期油画是不强调明暗法的，波的利切、拉斐尔不强调光暗，拉斐尔的玛丽画像，也多是‘淡扫娥眉’，18世纪至19世纪前期才强调光线和明暗在画面上的效果。照相术发明了，后来又出现电影，使不少人能接受明暗。习惯不是不可改变的，不管明暗或平涂，其精神本质是相同的，油画的民族化不能只从形式上理解，我们今天首先必须掌握油画的技法和性能。在这个基础上，表现客观世界、人民生活。我们的油画是要在中国逐步成长，并一天天地民族化，但必要的前提是学好油画技术。到了工作室，不是马上就‘民族化’了，这不合事物发展规律的。我的要求并不多，也不大，就我们目前来说，还要解决许多根本问题，严肃对待基本练习;五层楼是从四层楼建上去的，不是从平地立起来的，是不能超越的，高楼大厦要层层稳固才行……”时隔20余年，重温作人老师的教诲是何等的中肯而亲切。吴作人老师当时十分了解学生中的艺术思潮，他并未正面批评哪位同学有盲目崇拜的思想，也未严厉阻止某某同学立即要“民族化”的行动。登堂入室则谆谆告诫同学们不可急于求成，要以坚韧不拔的精神，循序渐进，严肃地对待基本功。



　　如今，我们当年的同学们已经分布五湖四海，大都为人师表，正在为培养新一代的艺术家而努力。有的正在创造着最新最美的图画。如果没有当年严格的基本功训练，当今面对艰巨的工作何以胜任。我以为，在当前艺术院校的教学中，忽略基本训练、不愿刻苦的情形比较严重(近年来已听到中外各界不少反映)。如果在学校的课堂上不下决心接受严格训练，过早地搞趣味、风格，强调个人的偏爱，自以为是，脱离群众，将来到社会上去，要患“营养不良”症的。



　　吴作人老师要求大家刻苦钻研，打好基础，并不是说要学生们埋头课堂，个个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书呆子，或是限制学生个人艺术才情的发挥;而是要求每个学生必须以刻苦的精神、按艺术规律在实际的基础上不断创造和提高。他说：“所谓完整的习作，即正确表达了整体与局部的关系，经过日积月累，渐渐能看出什么是主要的，什么是内在的，一个人的轮廓的变化不大，而神态变化是多样的，苦想传神，不能仅仅肖似，但首先又必须肖似……”吴作人老师这简短精辟的指点也是极有针对性的。当初我们不少同学认为完整的习作就是一画半个多月到三、四个星期，用一大把削尖的各种型号的铅笔在一张纸上磨来磨去。因为当时受了苏联美术中学个别示范作品的影响，一根头发丝一根头发丝去画，一个皱纹一个皱纹地去平均描写，往往把活人画得像石膏一样毫无生气，致使在习作中，抓不到重点，走上了邪路。其实，任何一幅练习式艺术作品的完整，笔法上的细腻和粗糙并不是优劣的标准，只有做到形神兼备，栩栩如生才算得上完整。这一点，我们以往在很长一段学习中，才渐渐领悟，吴作人老师既要求大家重视基本功的严格练习，又要求大家成为全面发展有修养有作为的画家。他勉励大家道：“到了工作室，要充分利用这段有限的时间(离毕业创作还有一年半)，要提高专业水平，加强修养，即需要辅助因素，这要按各人的喜爱吸收其他文化艺术修养、课外知识，只在专业上用劲不一定有太大成效。特别到了高班，不能一天天只钻在油画里，要注意各方面的修养……”



　　以上是我们第一次听吴作人老师的教诲，在以后的课堂教学中，他每每亲临指导，循循善诱，将艺术的哲理讲得深入浅出。一次，他指着我画的一头卧牛谈到：“你不要学我的办法来摹仿我，我画牛是经过理解，然后再加工、取舍，你的取舍是没有经过理解的，你必须通过自己的眼睛观察，用自己的脑子理解再去画，要有自己的感受，这是最可贵的……”记得徐悲鸿先生引导学生不要去描摹他画的马，要去研究真马，画真马。吴作人老师也常常反对学生表面地摹仿老师，反复引导学生们亲自去研究、观察生活，他最不赞成的就是不动脑子地去记什么条条框框，搞清规戒律。有的同学为画油画没有一套办法而苦恼，或者着急总学得不像某某画家。记得吴作人老师不止一次地说过：“没有一套办法并不坏，学得不像某画家的才好，因为客观世界是千变万化的，你不能用固定一套的办法去对付一切，更不能用别人的眼睛去观察对象……。”他更明确地指出：“脑中常出现别人的东西去下笔，是什么也画不好的，‘胸有成竹，不等于‘胸有成见’，不抄古套才有所作为……”以上这些教诲，说明了作人老师非但强调学生要有最严格的基础训练，而且还必须发挥每个人的艺术感受，发挥个人的聪明才智，才有出息。




　　在吴作人老师的工作室经过了一年多的学习，大家将下乡收集素材，准备搞毕业创作，作人老师为全班做了学习总结，他说：“经过一年多习作练习，色彩造型的能力有所提高，各人的表现能力是不一样的，今天能力高，不等于明天一定高;今天能力低，不等于永远低。要树立信心，更要有恒心，没有彻底的实践就谈不到认识。有些道理、规律是可以知道的，知道了不等于‘懂’，懂了却不等于‘会’，而会了又不等于精，孔子说，学而时习之。列宁说，学习学习再学习，都十分有道理。不断地学习、实践才能有进步;逐渐积累，逐步提高，要善于观察、分析、比较，好好地去体会对象。形与色是不可分割的，不要把它们对立起来……。”



　　当我们即将开始毕业创作、将要走上工作岗位前夕，吴作人老师的总结语重心长，对同学们寄托极大的期望。他告诫每个人在学生生活结束后，他的艺术生涯才仅仅是开始，很多艺术道理恐怕还是一知半解。但要有恒心，有信心，勇于实践。在实践中提高认识，必须不断地学习。攀登艺术高峰，不是做不到的。



　　在总结结束前，作人老师提到一个艺术的最高要求，他讲道：“画画要先考虑，再动笔，动笔之前，要先立意，古人云：意在笔先。这个意在笔先是指制作的瞬间，我们画油画下笔之前也同样要立意，画要先观察、先考虑、后行动，才可做到言之有物;不加思考地先行动，则容易空洞，表现不出本质(当前有人不知道作画的辛勤过程，不适当地强调‘一挥而就’、‘神来之笔’。这样的作画方式因为人们不懂得即使‘一挥’、‘神来’，是长年的勤奋的量变到质变)。罗丹在做人体之前，叫模特儿任意走动，从而深刻认识对象，心中有数。意在笔先方能做到意到笔不到，我们不能一下笔只去想‘刻画’，这样‘意’很难流露出来。画远树不去一笔笔地细描摹，寥寥几笔，充分表现出树的姿态。朗世宁将每枝每叶画得周全，可是笔周而意不全。因为下笔没有意在引导。意在笔先，其实这是中外艺术的共同要求……”



　　在吴作人老师的工作室学习期间，他曾几次谈到画画要有“意”。在一次谈中国画的讲话时，吴作人老师提到立意：“古人论‘意在笔先’，这是作画之前，先有感情，表现什么，如何表现。成竹在胸，落笔则意态纵横，流露作者的心灵的境界。古代画家也通过立意，以反映他们对社会的不满，对祖国河山，人民的爱”。这次总结中，作人老师特别强调并且明确提出作画要立意，“画速写、画中国画、画油画，下笔之前必须先有‘意’，这是所有艺术的共同要求”。并且特别提到了像郎世宁那样技术精湛、在清宫受到帝王宠遇而很有名望的画家，他的作品因为缺乏意境，所以在艺术上也算不上佳作。作人老师总结了中外艺术发展的规律，对同学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标准，有的人尽管社会地位很高，颇有名气，但他的作品不一定算得上了不起的佳作，艺术家肩负着社会使命，必须以自己的激情和感受去歌颂美好的现实，反对丑恶的东西。艺术家不能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只去当现实生活的照相机。苦练基本功，提高艺术修养，学会“立意”来表现我们波澜壮阔的生活，这才是一个热爱艺术的青年努力的方向和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