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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核实中..2009-09-16 17:02:45 来源:网络
清·沈宗骞《芥舟学画编》
自序
我吴兴山水清远,甲于天下。生其间者,得其灵淑之气, 每借笔墨以抒写其性真。如赵松雪、钱舜举、王叔明、唐子华辈,皆足以名当时而传后世。逮时易世殊,讲求者鲜,一二俗学之徒,但私一隅,遂至家尸户祝,而流 易莫挽。求所谓六法者,能者绝无,知者亦仅有矣。余生也晚,问道无由,虽知伪学之非是,未识正法之何在,徘徊歧路,历有年所。年渐长,乃从鉴藏家纵观前辈 遗迹,及诸法家所摹临,研求探索,寻源溯流。或摹旧而得,或力索而知,或由迷而悟,或因触而开。于笔墨道理,若东方之欲曙,始焉辨色,后乃洞然。盖又卅年 于兹矣。夫云间、娄东、虞山,国初最称笔墨渊薮,乃风徽渐渺,矩矱就湮,正法日替,俗学日张,贻误来学,何可胜道。固予所亲尝而深惧者也。用是不揣固陋, 举凡不合古人之法者,虽众所共悦,必痛加绳削。有合于古人之法者,虽众所共弃,必畅为引伸。分门别目,述为四卷,作学画编。非堪持赠,亦自道所得而已。然 闭门而造,出门而合,守先代之规矩,当不见嗤于大雅。第一己之偏,独见之僻,或亦不免。况画道之精深微妙,余不敏,能以无文之词,穷其蕴底,尚望笃学君子 指而示之,则余且幸甚。
乾隆四十六年,岁在辛丑,春三月既望。研湾老圃沈宗骞书于冰壶阁
卷一 山水
宗派
天地之气,各以方殊,而人亦因之。南方山水蕴藉而萦纡,人生其间,得气之正者,为温润和雅,其偏者则轻佻浮薄。北方山水奇杰而雄厚,人生其间,得气之正 者,为刚健爽直,其偏者则粗厉强横。此自然之理也。于是率其性而发为笔墨,遂亦有南北之殊焉。惟能学则咸归于正,不学则日流于偏。视学之纯杂为优劣,不以 宗之南北分低昂也。其不可拘于南北者复有二:或气禀之偶异,南人北禀,北人南禀是也;或渊源之所得,子得之父,弟得之师是也。第气象之闲雅流润,合中正和 平之道者,南宗尚矣。故稽之前代,可入神品者,大率产之大江以南。若河朔雄杰气概,非不足怵人心目。若登诸幽人逸士,卷轴琴剑之旁,则微嫌粗暴。故佳者但 可入能品耳。苟质虽禀此,而能浸润乎诗书,陶淑乎风雅,泽古而有得焉,则嵚崎磊落之中,饶有冲和纯粹之致,又安得以其北宗也而少之哉!盖学画之道,始于法 度,使动合规矩,以就模范。中则补救,使不流偏僻,以几大雅。终于温养,使神恬气静,以几入古。至于局量气象,关乎天质。天质少亏,须凭识学以挽之。若听 之而近于罢软沉晦,虽属南宗,曷足观赏哉。至徇俗好,以倾侧为跌宕,以狂怪为奇崛,此直沿门戳黑者之所为矣,何可以北宗概之乎!
前 古之画,多作古贤故实,及图像而已,故论画者未尝及山水。自王右丞李将军父子,各擅宗派,乃始有南北之分。王之后,则董巨二米、倪黄山樵、明季董思翁,是 南宗的派。李之后,则郭熙、马远、刘松年、赵伯驹、李唐、有明戴文进、周东村,是北宗的派。其不必以南北拘者,则荆、关、李成、范宽、元季吴仲圭、有明沈 文诸公,皆为后世模楷。吾朝初年,巨手累累,其尤者为烟客廉州,接其武者石谷、麓台、黄尊古、张墨岑诸人,盖皆绍思翁而各开门径,恪守南宗衣钵者也。北宗 一派,在明代东村、实父以后,已罕有绍其传者。吴伟、张路,且居狐禅,况其下乎?百年以来,渐渐不可究诘矣。何则?正道沦亡,邪派日起,一人倡之,靡然从 风。如陆掞倡为云间派,蓝瑛倡为武林派,上官周、金古良、刘伴阮之徒,又谓之金陵派。诸派之流极,更不可问矣。赵文敏谓甜邪俗癞,四者最是恶病。今也或是 之亡矣,可胜言哉!如有好学深思者,崛起于时,务欲扫去时习,动法古人,以求真正道理,未始不可继绝业于既隳之后也。
等是笔墨,而士夫与作家,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不特盛子昭与吴仲圭然也,即如唐六如学于周东村,其本领魄力未尝过于东村,而品地乃不可以等量。况六如又未尝欲厕席南宗,而寸缣尺素,宝过吉光。此殆当于襟期脱略,神致潇洒间求之,又非天质人品学问所得而囿之者也。
凡派之不正者,创始之人,必是绝顶天资学力,未始不可以信今而传后。其如学者,偏不能得其好处,反执其坏处以为是派应尔。于是一倡百和,遂至滥不可挽。 若夫正派,非人品襟期学问三者皆备,不能传世。故为之者,亦时有之。而卓然可传者,指不能数屈,则正派之足贵也明矣。特是世运迁流,风会亦递下,即有矫然 拔俗者,能私淑古人,以绍正传,亦必不能如前人之淳厚浑朴,则非其人之过矣。余尝言三董相承而递降,盖以北苑之后,数百年而得思翁,又百年而得东山,一姓 而承一派,洵是千古难事。第以风会之故,不无愈后而愈不及耳。然论六法于近日,舍东山其谁与归。则信乎正派之难能而可贵者,今古所同也。
用笔
笔行纸上,须以腕送之,不当但以指头挑剔,则自无燥裂浮薄之弊。用之既久,渐臻纯熟沉著。而笔画间若有所以实其中者,谓之结心。其法始焉迟钝,后乃迅 速。纯熟之极,无事思虑,而出之自然。而后可以敛之为尺幅,放之为巨幛,纵则为狂逸,收则为细谨。不求如是而自无不如是者,乃为得法。古人谓笔画若刻入缣 素者,用此道也。犹作书之入木三分也。
吾友张文鱼论书,尝有结心之言。余乃用以论画,深有妙义。可见书画无二道,第俗学者未知究及此耳。
昔人谓笔力能扛鼎,言其气之沉著也。凡下笔当以气为主。气到便是力到,下笔便若笔中有物,所谓下笔有神者此也。古人工夫,不过从此下手,而有得焉。则以 后所为,无不头头是道。若不先于此筑基,纵极聪明敏悟,多资材料,而驰骛挥霍焉,卒必至于嚣凌浮滑,而于真正道理,反致日远,岂不可惜。故志学之士,且勿 求多,先鼓定力,从此著脚,便无旁门外道之虞矣。
树石本无定形,落笔便定。形势岂有穷相,触则无穷。态随意变,意以触成,宛转关 生,遂臻妙趣。意在笔先,趣以笔传,则笔乃作画之骨干也。骨具则筋络可联,骨立则血肉可附。骨之不植,而遽相尚以文饰,亦犹施丹雘于粪土,外华而内腐;缀 秾华于枯朽,暂艳而旋凋。故古人作画,专尚用笔。用笔之道,务欲去罢软而尚挺拔,除钝滞而贵轻隽;绝浮滑而致沉著,离俗史而亲风雅;爽然而秀,苍然而古; 凝然而坚,淹然而润;点画萦拂之际,波澜老成;罄控纵送之间,丰姿跌宕。此固非旨趣未深者之所能及也。学者当首法古人用笔之妙,始于黾勉,渐臻圆熟。圆熟 之极,自能飞行绝迹,不落窠臼。揎袖摩挲,有动不逾矩之妙;解衣磅礴;有凌厉一切之雄。矫乎若天际游龙,黝乎若土花绣戟。有笔若此,更何虑古今人之不相及 哉。
笔著纸上,无过轻重疾徐,偏正曲直。然力轻则浮,力重则钝,疾运则滑,徐运则滞,偏用则薄,正用则板,曲行则若锯齿,直行又近 界画者,皆由于笔不灵变,而出之不自然耳。万物之形神不一,以笔勾取,则无不形神毕肖。盖不灵之笔,但得其形。必能灵变,乃可得其神。能得神,则笔数愈减 而神愈全。其轻重疾徐,偏正曲直,皆出于自然,而无浮滑钝滞等病。
无前无后,不倚不因;劈空而来,天惊石破;六丁不能运,巨灵不能 撼;蒨然现相,足骇鬼神;挟风雨雷霆之势,具神工鬼斧之奇;语其坚则千夫不易,论其锐则七札可穿;仍能出之于自然,运之于优游;无跋扈飞扬之躁率,有沉著 痛快之精能;如剑绣土花,中含坚质;鼎包翠碧,外耀光华。此能尽笔之刚德者也。柔如绕指,软若兜罗;欲断还连,似轻而重;氲氤生气,含烟霏雾结之神;摇曳 天风,具翔凤盘龙之势;既百出以尽致,复万变以随机;恍惚无常,似惊蛇之入春草;翩翻有态,俨舞燕之掠平池;飏天外之游丝,未足方其逸;舞窗间之飞絮,不 得比其轻;方拟去而忽来,乍欲行而若止;既蠕蠕而欲动,且冉冉以将飞。此能尽笔之柔德者也。二美能全,固称成德。天资所禀,不无偏枯。刚者虑其燥而裂,柔 者患其罢而粘。此弊之来,盖亦有故。或师承偏执,狭守门风;或俗尚相沿,因循宿习。是以有志之士,贵能博观旧迹,以得其用笔之道。始以相克,则病可日除; 终以相济,而业堪日进。而后,可渐几于合德矣。
唐宋之迹,不得数见,不能概其人生平资学何如。惟元季及有明石田思翁诸公,去今未 远,其迹犹得多见。而知其皆因质而济以学,因学以成其质,可快然无憾者也。黄王倪吴无论已,石田天资刚健,平日临云林,动笔便过。若任其质,则燥裂之弊, 其能免乎?而其读书敏求,既足以变化其气质,加以临摹不辍,日肆力于古法,以充拓之,故其笔森然如剑戟,莫敢撄其锋者。而典册古泽之致,又足令人竦然而起 敬。其重如金,其润如玉。不论山水人物,以及草木昆虫,一涉其笔端,便不可方物。不特为有明巨手,即上列诸宋元,恐亦难其匹者。盖始也量资以济学,继也因 学而见资,所谓能济以优柔而尽刚德者也。若思翁则天资秀美而柔和,苟任其质,将日流于妍媚之习,而无以自振其气骨矣。乃能祖述董巨,宪章倪黄,绍绝业于三 百年之后,而为吾朝画学之祖。余尝论每见思翁妙迹,不必问其所作何体,但就其笔情墨态,的是两间不可磨灭之物。其致也缥缈而欲飞,其神也优渥而常润。而生 秀之气,时复出其间,所谓能尽笔之柔德而济以刚者也。两公惟能以学之力济其质之偏,故能臻此神妙。苟得中行而与之,所造更当何如耶。
用墨
墨著缣素,笼统一片,是为死墨。浓淡分明,便是活墨。死墨无彩,活墨有光,不得不亟为辨也。法有泼墨破墨二用。破墨者,先以淡墨勾定匡廓。匡廓既定,乃 分凹凸。形体已成,渐次加浓,令墨气淹润。常若湿者,复以焦墨破其界限轮廓,或作疏苔于界处。泼墨者,先以土笔约定通幅之局,要使山石林木,照映联络,有 一气相通之势。于交接虚实处,再以淡墨落定,蘸湿墨一气写出。候干,用少淡湿墨笼其浓处,如主山之顶、峰石之头,及云气掩断之处皆是也。南宗多用破墨,北 宗多用泼墨,其为光彩淹润则一也。
北苑大痴,皆有浮岚暖翠图。曰浮曰暖,皆墨为之主。思翁尝题其自作画云:“川原浑厚,草木华滋。”亦言墨法之妙。唐王洽始有泼墨法,其迹不可得见。米氏父子、高房山、方方壶、董思白,其所以得烟云变灭,岚光吞吐者,非皆其用墨之臻于微妙乎。
天下之物,不外形色而已。既以笔取形,自当以墨取色。故画之色,非丹铅青绛之谓,乃在浓淡明晦之间。能得其道,则情态于此见,远近于此分,精神于此发 越,景物于此鲜妍。所谓气韵生动者,实赖用墨得法,令光彩晔然也。今以一局作二帧,一帧用墨,一帧用重青绿色。其青绿重处,即是用墨浓处。是色且仿墨而为 之,墨非即画之色乎。乃知纯墨者,墨随笔上,是笔为主而墨佐之。傅色者,色居笔后,是笔为帅而色从之。以二帧并置,远而望之,要色之分两,与墨之分两,若 相等者。而后色即是墨,墨即是色也。第纯墨者,不可使墨浮于笔。若墨浮一分,便是一分黑气,不是墨矣。傅色者,不可使笔混作墨晕。若笔作墨晕,便是混侵色 位,不是笔矣。苟能参透墨色一贯之理,则著手便成光彩。缣素有败坏之时,而滋润融浃之态,虽千载而如新也。
墨色光华,其妙无极。不 善用者,纵极佳制顶烟,但觉薰煤满纸而已,岂复是画哉!因分号用墨之法,曰嫩墨,曰老墨。嫩墨者,盖取色泽鲜嫩,而使神彩焕发之喻。先以笔贮水,量墨当用 多寡,蘸入笔尖,和水搅匀,拂于纸素,则墨晕和润而有光彩。如云山隐现,烟树迷离,遥岑浮黛,夜色苍凉,阴凹阳凸之间,日光云影之际,林密则浓阴锁麓,山 高则薄雾横腰,云生成蓊郁之观,泉出助淜腾之势,以及悬崖邃谷,疑鬼疑神,绝壑幽岩,如风如雨之处,胥于是乎得之。老墨者,盖取气色苍茫,能状物皴皱之 喻。此种墨法,全藉笔力以出之,用时要飒飒有声,从腕而来,非仅指头挑弄,则力透纸背,而墨痕圆绽。如临风老树,瘦骨坚凝,危石倚云,奇姿崒嵂,以及霜皮 溜雨,历乱繁枝,鬼斧神工,几莫能测者,亦胥是乎得之。老墨笔浮于墨,嫩墨墨浮于笔。嫩墨主气韵,而烟霏雾霭之际,淹润可观。老墨主骨韵,而枝干扶疏,山 石卓荦之间,亦峭拔可玩。笔为墨帅,墨为笔充,有妙笔乌可无妙墨以充其用耶!且笔之所成,亦即墨之所至。老杜诗,元气淋漓障犹湿,盖善言用墨者矣。
笔墨二字,得解者鲜。至于墨,尤鲜之鲜者矣。往往见今人以淡墨水填凹处及晦暗之所,便谓之墨。不知此不过以墨代色而已,非即墨也。且笔不到处,安得有 墨。即笔到处,而墨不能随笔以见其神采,尚谓之有笔而无墨也。岂有不见笔而得谓之墨者哉!欲识用墨之妙,须取元人或思翁妙迹,细参其法。大痴用墨浑融,山 樵用墨洒脱,云林用墨缥缈,仲圭用墨淋漓,思翁用墨华润。诸公用墨妙谛,皆出自笔痕间。至其凹处及晦暗之所,亦犹夫人也。即如米老房山,烟云满幅,实其点 笔之妙,而以墨晕助之。今人为之,全赖墨晕以饰其点笔之丑,犹自以为墨气如是也,将毕生不能悟用墨之妙者矣。
布置
凡作一图,若不先立主见,漫为填补,东添西凑,使一局物色,各不相顾,最是大病。先要将疏密虚实,大意早定。洒然落墨,彼此相生而相应,浓淡相间而相 成。拆开则逐物有致,合拢则通体联络。自顶及踵,其烟岚云树,村落平原,曲折可通,总有一气贯注之势。密不嫌迫塞,疏不嫌空松,增之不得,减之不能,如天 成,如铸就,方合古人布局之法。
通体大局,当顷刻便定。安顿节目,须动笔时细细斟酌。凡作画局势,要时时远望,以求稳妥。有论张缣素于败壁,观壁上斑剥映出缣素,隐若山水林木,高下疏密,以意会之,急以土笔约定,亦取势之活法也。
一树一石,以至丛林叠障,虽无定式,自有的确位置,而不可移者。苟不能识布局之法,则于彼于此,犹豫之弊必生;疑是疑非,畏缩之情难禁。纵不失行笔用墨 法度,亦不得便成佳画也。要在平日细揣前人妙迹,于笔韵墨彩之外,复当求其布置之道,而深识其所以然之故。到临作时,刻刻商量避就之方。到纯熟之极,下笔 无碍,映带顾盼之间,出自天然,无用增减改移者,乃可称局老矣。又通幅之林木山石,交柯接影,掩映层叠之处,要令人一望而知,不可使人揣摩而得,否则必其 气有不能清晰者矣。或以模糊为气,但可得迷离之态,而终虑失之晦暗,晦暗则不清。或以刻画求工,仅可博精到之致,而究恐失之烦琐,烦琐亦不清。二者欲除, 莫若显其骨干以破模糊,审其大方以消刻画,则气不求清而自清矣。忆余始时嫌笔痕显露,任意用淡墨渲润,方自诩能得烟霭依微之致,因禾中张瓜田先生庚评一晦 字,遂痛以自艾,始知清气。遂念今人思欲作画者甚多,而能猛力加工者复少。如或有之,则无不因其刻至之心,以流于烦琐晦暗之极。一经点拨,而后得郁极而 开,塞极而通,烦闷顿释,清气豁然。通此一关,无所窒碍矣。
画须要远近都好看。有近看好而远不好者,有笔墨而无局势也。有远观好而 近不好者,有局势而无笔墨也。卷册小幅,仅于几案展玩,虽于局势未尽,亦不至触目便见。若巨障大幅,须要于十数步外,一望便觉得势。故必先斟酌大局,然后 再论笔墨也。石田先生,学力突过前人,然必待年四十后方作大幅,可见局势之难,虽古人于此,不肯轻率便为也。
千岩万壑,几令流览不尽。然作时只须一大开合,如行文之有起结也。至其中间虚实处,承接处,发挥处,脱略处,隐匿处,一一合法。如东坡长文,累万余言,读者犹恐易尽,乃是此法。于此会得,方可作寻丈大幅。
一幅之山,居中而最高者为主山,以下山石,多寡参差不一,必要气脉联贯,有草蛇灰线之意。一幅之树,在近而大者谓之当家树,以上林木,疏密老稚不一,必 要渐远渐小,有迤逦层叠之势。布局之际,务须变换。交接之处,务须明显。有变换,无重复之弊。能明显,无扭捏之弊。且日求变换,则心思所至,生发无穷。日 求明显,则理路所开,爽朗可喜。每作一图,必立意如此,久之纯熟,自然潇洒流利之中,不失中规中矩之妙。
作画之道,大类奕棋。低手扭定一块,所争甚小,而大局之所失已多。国手对奕,各不相争,亦各不相让,自始迄终,无一闲著。于此可悟画理。夫画虽一人所为,而与得失相争之故,一若与人对垒,少不谨慎,便堕误失。及至火到工深之候,如高手饶人而奕,纵横驰骋,无不如意矣。
天下之物,本无偏正,而自人观之,从其旁者为偏,从其面者为正。故作画有偏局正局之分焉。正局者,主山如人主端座朝堂,余山如三公九卿,鹄立拱向。其下 幅树石屋宇,则如百官承流宣化,皆要整齐严肃之中,不失联属意思。又如端人正士,庄敬日强,令人望之俨然而生敬者,此局为最难。偏局者,如舞女欹腰,仙人 啸树,又如飞鸢下水,骇兽奔原,或疾如风雨,或变若云霞,其恍惚幻化,奇横纵肆之趣,有不可拟议究诘者。而于行笔落墨之际,又复和雅蕴藉,不失风人之旨, 则此格亦非易易。第学者务当先究心于正格,盖手足官骸,一任其侈泰欹邪,虽无板滞之弊,久之恐流于散漫而无约束,抑或趋于巧捷而易涉于滑,与邻于史,俱是 大病。故行布正局,已能周正厚重,而绝无倾欹欠缺之处,然后留意偏局。偏局之道,须通幅山峦林木,皆不必写其正面,其用笔亦须侧锋流逸而出之。如元诸家大 痴、山樵、梅庵,皆以正局。若云林、方壶,多以偏法取意。然偏与正又有互相为济者,但能正而不能偏,易失于滞。故于接应映照之处,不妨少带偏侧,以破其 板,略存流利,以动其机。但能偏而不能正者,易失于滑。故于筋节显露之际,务欲常植正骨以存梗概,时顾本根以防流轶。若工夫极熟,而能变通在手,造化因 心。偏而不陂,正而不执,忘乎偏正之见,而动不逾矩焉,方可谓之有成。
上有重峦复幛,下有密树箐林,中有云气涧道,往来隐现,此是 厚重迫塞之局。固应体势周正,然一涉板实,气味索然。故其皴破之笔,要靠定一边,且宜处处变换。妙于此者,吾得之于麓台。麓台妙处,正在能以偏笔行其正 局,故愈实愈妙,此于正局而济以偏势之道也。奇峰如削,飞瀑悬空,老树撑云,藤萝缘走,山石有森然欲抟之势,林木有拏空相攫之形,全要偏侧,乃能得势。然 著一点刚暴之气,便是跋扈。故用笔当直起直落,如书家之作篆籀。妙于此者,吾得之于石田、六如。以其能以正笔行其偏局,故偏而不跛,此偏与正有互用之妙 焉。约而言之,境平则笔要有奇趣,境奇则笔当无取险,斯得矣。千岩万壑,不必定为正局。峰峦高下,烟云吞吐,奇情幻想,出而不穷,千态万状,变而无尽,皆 须行以偏法,乃可极其转换之方。一树一石,不必定为偏局。直干凌霄,奇峰插土,孤松独秀于云中,峭石当空而特立,皆宜运以正法,乃足显其挺拔之概。若不解 此,则繁局必至重复,简局必至单簿。细看古人名迹,求其所以偏正之故,当不外是矣。
凡作林木,众木俱干霄,则必以横斜者穿插之;众本多槎枒,则必以直上者透领之。不但脉络联贯,亦且气韵深远。凡作山石,形势既已平直,其皴破当用偏斜流逸之笔,使其庄而不滞;形状若涉诡异,其勾勒当以平正稳重之笔,使其奇而有法。此谓正不废偏,偏不失正。
穷源
六书之有形象,即画之源也。且画之为言画也,以笔直取百物之形,洒然脱于腕而落于素,不假扭捏,无事修饰,自然形神俱得,意致流动,是谓得画源。若摹写 过甚,加意求工,是因刻划而循流,其去源远矣。今人作画,其于石廓,树木枝干,略能见其笔迹。而于显晦远近阴阳凹凸之间,则全赖墨晕以成之,是以模糊而失 其源。至于人物衣冠桥梁屋宇舟车之属,但一意求工,与通幅笔墨不类。虽峰峦林木,写法极佳,反因配搭不上,致为所累。或狃于形似,故多作曲折圭角之笔,不 合大体,是以刻画而失其源也。且旁观者未能皆识画理,作者动求合法,反致贻讥,任意随流,必来争赏,少不自持,即为所动,日渐日流,不知所止。师承非不 真,根基非不正;或以好尚之偶偏,或以谋生之所托;始也犹不安于所屈,终也竟自护其所乖。于是声称藉甚,身甫谢而道衰。众口交推,识略高而藐尔。等是瘁毕 生心力以为之,乃徒徇俗目之欣,而不为识者所赏,曾何别于抃工彩匠耶!要惟能知其源之不可斯须去,以致其学力,庶不大远于古人尔。
松雪云:“石如飞白树如籀,写竹还应似草书。”又云:“士夫作画,当以草书奇隶为之。”可知画之与书,原无二道。今人先于作书,全废古法。其与篆隶草章, 漫不加省。法非不具在,号能书者且曾未之识,况欲问画之源于书耶。虽运会所至,自有隆替。而好古之士,代不乏人。使尽趋时尚,不用古法,将旧迹日远而日 湮,古法日废而日亡。有志之士,起而求之,当何所凭藉。余故不惮齿颊之烦,百端陈说,及此论作画之源。人或以为迂者,而我窃以为最切。何者?笔墨本期古 拙,而世竞尚新巧。古拙新巧之间,心术判矣。如人日诵圣贤之书,能勉行之,不过为善士耳。若听其流而日下,不至小人之尤不止。士生古人之后,可不究心于 古,以寻其源哉。且百不识者之然然,不敌一识者之否否。如近代王耕烟,其画学淹贯,师资纯正,堪媲古人,用意合作,直入宋元之室。而其所以应酬无识者之 作,往往故作巧媚纤琐之笔,殊非大家。故其生平所作绢本,佳者盖少。论其功力学问,于盛朝自当首屈一指,乃品概不得不在石师道人下也。不溯其源,而任其 流,请以此观。
作法
凡物得天地之气以成者,莫不各有其神。欲以笔墨肖之,当不惟其形惟其神也。将以疏卤取之,则仅得其荒略之意,而无以究其实,其病在于无法律。将以精整取 之,虽易得其林石之概,又虑其无生意,其病在于太刻画。若以淡墨再三渲润而取之,必至土石不分,树枝浑杂,不但形神俱失,且与作画之道千里矣。今与初学入 门者,先论起手用笔之法。所用之笔,即作书之笔,不论新旧,但要无宿墨者,以水开足笔头,蘸墨和水搅匀,抠干,要笔头紧敛如未著水者,方用于纸上。盖以宜 干不宜湿故也。其笔痕不宜故多作曲折,亦不宜呆用戆挺之笔,要以腕力用意而出之。如作窠石矾头,先将匡廓用活笔落定,谓之勾。勾取其石之大略而已,尚未有 层次破碎处也。再于中间空处,或横或直或斜,以笔划开,谓之破。盖以破其囫囵也。既经破后,石已分出,为顶为面,为腰为脚。而其凹处,天光所不到,石之纹 理,晦暗而色黑。至其凸处,承受天光,非无纹理,因其明亮而色常浅,当以干笔就一边凹处略重,渐开渐轻,依石之纹理而为之,谓之皴。皴者皱也,言石之皮多 皱也。皴笔已下,则石之全体已具。再于皴笔处,用极干短笔拭之,令凹处黝然而苍者,谓之擦。至此石之形神,已俱得矣。犹以其未能明湛也,复以少浓之干笔, 酌其多寡轻重之宜,渐渐醒出。要令处处见笔画起落,往来踪迹,而又无纤微浮滑板滞之弊。盖以淡墨润浓墨,则晦而钝,浓墨破淡墨,则鲜而灵,故必先淡而后浓 者为得。此即所谓破墨法也。夫如是,自能分明而不刻露,浑融而不模糊,是谓笔熔。盖言行笔之际,有陶熔一切之意。虽不言墨,而墨固已在其中。然不妨更申用 墨之妙,俾识笔经而墨纬者,有交相济而互相成之实焉。墨之用也,层层而上,其随笔而至者,可谓之墨。若不因笔而薰成一片者,乃黑黝耳,乌得谓之墨哉。故其 淡处如薄雾依微,焦处如双眸炯秀,干处有隐显不常之奇,湿处有浓翠欲滴之润。明如秋水,泽如春山,灼如晨花,秀如芳草,岁已久而常湿,素欲败而弥新,变化 无穷。作者固因之而靡尽,光华莫掩,鉴者亦味之而愈长,是则所谓墨化也。此特形容墨之态耳。至其用法之所以然者,已具述于用笔之间也。故即笔以求墨,则法 有所归,而头头是道。离笔以求墨,则骨之不植,而靡靡成风。如近代有武林派者,蓝瑛始之。云间派者,陆掞始之。始之者,固未尝全离笔以求墨。但笔自为笔, 因而墨自为墨,亦且笔之不备,将赖墨以助成其气局。学者从而附和,遂并其不备之笔而失之,日流日下,不知所届矣。故欲求墨者,断断不可离笔以相寻也。苟能 识即笔以求墨,以渐至笔熔而墨化,则何必更问其形神之得与不得耶!吾非令人竟舍形神以言画也,笔墨既精,则形神且当在离即之间。古人所谓相赏于牝牡骊黄之 外者,岂复有形之说者在,亦岂复有神之说者存邪!
初学作画,固欲分别许多门径法则。某物当用何法,某家当用何笔。少识笔墨道理,便 宜消去,一意临摹古人成作为要。临摹时,先取法派平正者,看其用笔大意。取其一段,细揣其法,未能即得,百遍千遍,务得其故而后及其他处。若便求之全局, 恐反失逐段笔墨精妙之处。故未得其道,纵一丝不改,彼自气象万千,我则牵强满纸。如得其道,则彼多而我偶少,彼重而我或轻,无妨于大概,无害于画理。而笔 墨之间,自然合拍,乃是临摹得益功夫。盖但欲求似,则所失必在笔墨之间。而规模太过,又致伤气。故必能得性情流动之处,与夫笔墨融浃之方。得寸得尺,自月 异而岁不同矣。凡学画先宜作石。盖用笔之法,莫难于石,亦莫备于石。能于石法精明,一切之物,推而致之裕如矣。如学行文,先于虚字口气轻重转折之间,都已 明白,布置色泽,自然水到渠成矣。作石全在行笔有神,用墨有度。有功夫者,打一圈子,便得石之神理。功夫尚浅,法度未纯,虽用意摹写,神理愈失。可知画理 之得失,只在笔墨之间矣。
画石皴破之笔痕,当如流水中荇带之梢,又如写墨兰花瓣笔法。但用墨宜干淡,如荇带兰瓣,而少加遒润,不宜太多,须于短笔中参差跳出两三长笔。须识两三长笔,乃是石之面纹也。
初学者,先看是笔不是笔。是笔矣,再看是墨不是墨。若不是笔墨,纵好局法,总不是画。苟是笔墨,多好少亦好,浓好淡亦好,不必胸罗万有,而能涉笔成趣,实笔墨之灵也。更得读破万卷,行逾万里,又当何如耶!
平贴
一经一纬之谓织,一纵一横之谓画。一丝不平,是织之病。一笔不妥,是画之累。列树而成林,一树有一树之条理,虽千百树而亦合成一条理焉。累石而为山,一 石有一石之脉络,虽千万石而亦合成一脉络焉。凡作一图,当以先作数笔为准式。一图之峰峦草木,不一其物,而掩映断续之间,有纤微不可夹杂,丝毫不可紊乱 者,职是故也。如树枝多向上,而屈曲之干,与纷披之叶,不能无左右俯仰之异。每观林木,其繁枝叠干,至纵横历乱,不可究竟。而偃仰交错之间,天然井井,绝 无一枝一叶之不相联属者,条理也。夫条理即是生气之可见者。乱草堆柴,惟无生气,故无条理。山石之脉络,亦犹是也。天以生气成之,画以笔墨取之,必得笔墨 性情之生气,与天地之生气合并而出之。于极繁乱之中,仍能不失其为条贯者,方是善画。故必先有成意于胸中,而后斟酌其轻重多寡,疏密浓淡,能有一气呵成之 势,方有一丝不紊之妙。今人既漫无成见,东填西凑,密者迫塞,但见满纸烟煤,疏者伶仃,无异波漂萍藻。盖意既不联属,则气自难贯串。虽有荆关之笔,何足与 论气韵之佳哉。故作者当先究心于条理脉络之间,不使有分毫捍格。务令如织者必丝丝入筘,精者为纨绮,粗者亦不失为布帛,乃可谓之画尔。
条理脉络四者,乃作画之最要。条者,统所合而分之,不使纷散也。理者,节所乱而整之,不使欹侧也。脉则贯之隐而不见者,所谓灰线也。络则贯之显而可见 者,所谓纲目也。非特百物之生而自具,即笔墨间亦动而即有。故极工细而不嫌烦琐,极率易而不嫌脱略也。夫分之极其明,炼之极其精。一本万殊,自一生万,万 可复归于一也。如此则何妨于工细。常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大意笼罩,笔略而神全,墨少而意多也。如此,则何妨于率略。故或一时笔误,检点所不 及,如大小异形,前后反置,山水极佳,而人物未工,桥梁屋宇位置极妥,而折算不合之类,举不足为全画累。若行笔之际,有一不合法,不入条贯,虽于理无大 碍,而于法实属败坏,累莫甚焉。往往见古人佳画,误处正多。其所以不害通幅者,以一气所结,偶有误处,亦是小疵耳。苟大意未见出众,而细处无纤毫错误,纵 招誉于拙目,终受嗤于大方,无足取也。行笔之际,有一字诀,曰便。便者,无矫揉涩滞之弊,有流通自得之神。风行水面,自然成文。云出岩间,无心有态。趣以 触而生笔,笔以动而合趣。相生相触,辄合天妙。能合天妙,不必言条理脉络,而条理脉络,自无之而不在。惟其平日能步步不离,时时在手,故得趣合天随,自然 而出,无意求合,而自无不合也。
神韵
未解笔墨之妙者,多喜作奇峰峭壁,老树飞泉。或突兀以惊人,或拏攫以骇目,是画道之所以日趋于俗史也。夫秋水苍葭,望伊人而宛在;平林远岫,托逸兴而悠 然。古之骚人畸士,往往借此以抒其性灵,而形诸歌咏,因更假图写以寓其恬淡冲和之致。故其为迹,虽闲闲数笔,而其意思,能令人玩索不尽。试置尺幅于壁间, 顿使矜奇炫异之作,不特瞠乎其后,亦且无地自容。故吾尝谓因奇以求奇,奇未必即得,而牛鬼蛇神之状毕呈。董北苑空前绝后,其笔岂不奇崛。然独喜大江以南, 山泽川原,委蛇绵密光景。且如米元章、倪云林、方方壶诸人,其所传之迹,皆不过平平之景。而其清和宕逸之趣,缥缈灵变之机,后人纵竭心力以拟之,鲜有合 者。则诸人之所得臻于此者,乃是真正之奇也。诸人之后,作者多矣。千态万状,无所不有,而独董思翁为允当。余见思翁之迹,何止伯什。而欲寻其一笔之矜奇炫 异者,不可得也。独其笔墨间奇气,又使人愈求之而愈无尽。观乎此,则知动辄好奇,画者之大病。而能静按其笔墨以求之而得者,是谓平中之奇,是真所谓奇也。 非资学过人,未易臻此。
古人之奇,有笔奇,有趣奇,有格奇。皆本其人之性情胸臆,而非学之可致也。学者,规矩而已。规矩尽而变化 生,一旦机神凑会,发现于笔酣墨饱之余,非其时弗得也,过其时弗再也。一时之所会,即千古之奇迹也。吴道子写地狱变相,亦因无藉发意,即借裴将军之舞剑以 触其机。是殆可以神遇,而不可以意求也。今人之奇者,专于状貌之间,或反其常道,或易其常形,而曰我能为人所不敢为也。不知此特狂怪者耳,乌可谓之奇哉! 乃浅虑者群焉附之,遂与正道万里睽隔。终身为之,而不知古人之所以为画者,岂不可叹!
一切可惊可愕,可悲可喜之事,或旷世而追慕, 或异地而相感,或应征雷雨,或孚及豚鱼,其足以致此者,岂非大奇事哉。然考其实,不越乎性情所发。人人自具性情,又人人日在性情中周旋,性情有何奇处。人 诚能尽性情之正,则可传不可泯之事以成,可知至平之间,至奇出焉。理固然也,若离却性情以求奇,必至狂怪而已矣,尚何足以令人相感而相慕乎哉。今人既自揣 无以出众,乃故作狂态以惑人。若俗目喜之,便矜自得。昧者转相仿效,不知所止。因而自树门派,以误来学。在有识者,固不直一笑,而有识者几人哉。嗟乎!正 道衰微,邪魅将白昼迷人矣。
嫩与老之分,非游丝牵引之谓嫩,赤筋露骨之谓老,而在于功夫意思之间也。凡初学画,但当求古人笔如何 运,墨如何用,布置如何停当。工夫做一年,自有一年光景。做十年,自有十年光景。骤欲几于老境,势必至于剑拔弩张,卤莽率略。而还而观之,则仍是嫩也。故 凡一切法度,皆可黾求而得。惟老到之境,必视其工夫之久暂。试取前人极缥缈轻逸之笔,用意临摹,未尝不能似也。然其寓刚健于婀娜之中,行遒劲于婉媚之内, 所谓百炼刚,化作绕指柔,其积功累力而至者,安能一旦而得之耶。然则似嫩者,乃不识画者之貌取。苟少识之,并未见其似嫩也。同是一帧妙迹,工夫浅薄者视 之,以为平平;及少有功夫,则略能识之;至功夫渐臻纯熟,则愈见为不可及。前所似嫩者,不但不以为似嫩,且叹为老境之不可以摹拟得也。故学者当识古人用笔 之妙,笔笔从手腕脱出,即是笔笔从心坎流出。人誉我,且不必喜,惟能合古人之意则喜之;人毁我,且不必忧,惟不能合古人之意则忧之。不徇时好,不流异学, 静以会其神,动以观其变,久之而有得焉。则如丝之吐,自然成茧;如蕉之展,自然成阴;风蹙水而为文,泉出山而任势。到此地位,虽笔所未到,而意无不足,有 意无意之间,乃是微妙之极境矣。倪云林诗云:“拟将尔雅虫鱼笔,写出乔林古木图。”盖言生动流活之趣,如虫鱼也,亦即余所论似嫩之妙谛也。
起手从事笔墨,不数年而便若得老致者,约有三等。而一则无足取焉者,如笔性重滞方幅,绝无意致可观,貌似笃茂,实则朴陋。早年纵得如此模样,晚年亦未必 更佳。虽若老成,不足论也。若笔性坚重有力,在初动手时,便有欲透纸背之势。是其腕出天成,自具神力,加以博览名迹,读书尚友,胸襟与识见并高,腕势与心 灵日进,真名世之质也,我不能测其限量矣。更有资性灵异,不待经年攻苦,而自成气象,无事刻志摸拟,而自合矩矱,举他人半生苦力,不消其略为涉猎,而功效 过之者。若其人能还淳反朴,深自韬晦,自当享遐龄而增晚福。如其恃才睥睨,放浪自恣,恐其优于此者,未必不绌于彼也。以上三种,皆起手未几而便得老致者 也。又有起手甚觉柔弱,久之不脱于嫩者,亦约有三等。而一则不得有为焉者,笔气纡缓蔓延,腕弱无力。疾力攻之,但见平塌之弊,绝少卓越之观。历时虽久,依 然故武。是人老而笔终于嫩者也。若其笔致柔媚,风趣有余,而骨力不足,诚能浸淫于古法,陶淑于风雅,将翩跹流逸,风态宜人。虽苍劲或不足,亦自成一种笔 墨。至夫天资超妙者,始则平平无甚奇异,及乎潜窥古人之秘奥,深识画理之元微,自有会心,迥异恒品。于是珊珊仙骨,凡识翻笑其伶仃;奕奕清神,俗目反嗤其 单弱。兹盖品在仙逸之间,非食烟火者所得梦见。一似乎嫩,而非可以嫩律之也。
卷二 山水
避俗
画与诗皆士人陶写性情之事,故凡可入诗者,皆可入画。然则画而俗,如诗之恶,何可不急为去之耶。夫画俗约有五:曰格俗,韵俗,气俗,笔俗,图俗。其人既 不喜临摹古人,又不能自出精意,平铺直叙千篇一律者,谓之格俗;纯用水墨渲染,但见片白片黑,无从寻其笔墨之趣者,谓之韵俗;格局无异于人,而笔意窒滞, 墨气昏暗,谓之气俗;狃于俗师指授,不识古人用笔之道,或燥笔如弸,或呆笔如刷,本自平庸无奇,而故欲出奇以骇俗,或妄生圭角,故作狂态者,谓之笔俗;非 古名贤事迹,及风雅名目,而专取谀颂繁华,与一切不入诗料之事者,谓之图俗。能去此五俗,而后可几于雅矣。雅之大略亦有五:古淡天真,不著一点色相者,高 雅也;布局有法,行笔有本,变化之至,而不离乎矩矱者,典雅也;平原疏木,远岫寒沙,隐隐遥岑,盈盈秋水,笔墨无多,愈玩之而愈无穷者,隽雅也;神恬气 静,令人顿消其躁妄之气者,和雅也;能集前古各家之长,而自成一种风度,且不失名贵卷轴之气者,太雅也。作画者,俗不去,则雅不来。虽日对董巨倪黄之迹, 百摹千临,亦自无解于俗。盖日逐逐于时俗之所为,而欲去俗,其可得乎!故惟能避俗者,而后可以就雅也。以是汩没天真者,不可以作画;外慕纷华者,不可以作 画;驰逐声利者,不可以作画;与世迎合者,不可以作画;志气隳下者,不可以作画。此数者,盖皆沉没于俗,而绝意于雅者也。作画宜癖,癖则与世俗相左,而不 得累其雅;作画宜痴,痴则与世俗相忘,而不致伤其雅;作画宜贫,贫则每乖乎世俗,而得以任其雅;作画宜迂,迂则自远于世俗,而得以全其雅。如欲避俗,当多 读书,参名理。始以荡涤,继以消融。须令方寸之际,纤俗不留。若少著一点滞重挑达意思,即痛自裁抑,则笔墨间自日几于温文尔雅矣。
笔墨之道,本乎性情。凡所以涵养性情者则存之,所以残贼性情者则去之,自然俗日离而雅可日几也。夫刻欲求存,未必长存。力欲求去,未必尽去。彼纷纷于内, 逐逐于外者,亦思从事于兹,以几大雅,其可得乎!故欲求雅者,先于平日平其争竞躁戾之气,息其机巧便利之风,揣摩古人之能恬淡冲和,潇洒流利者,实由摆脱 一切纷更驰逐,希荣慕势。弃时世之共好,穷理趣之独腴,勿忘勿助,优柔渐渍,将不求存而自存,不求去而自去矣。或曰:画直一艺耳,乃同于身心性命之学,不 繄难哉?曰:天下实同此一理。画虽艺事,古人原借以为陶淑心性之具,与诗实同用也。故长于挥洒者,可资吟咏;妙于赋物者;易于传写。即如丹家炼形之道,亦 是假外丹以征内象,所谓外丹成即内丹成也。明此理以作画,自然出风入雅,轶俗超凡,不仅玩物适情已也。试观古之作者,如郭恕先、黄子久、方从义,相传皆属 仙流。虽不足据,要非凡品可知。夫品诣若此,尚何区区存雅去俗为哉。
市井之人,沉浸于较量盈歉之间,固绝于雅道。乃有外慕雅名,内 深俗虑,尤不可与作笔墨之缘。山谷谓惟俗不可医,以其根之深而蒂之固也。人自知识渐开以来,凡所以诱之者,无非耳目口体之欲。就傅而后,或巧于名势之捷 径,或导以声色之移情。迨出而接物,又但以揣测往复相尚,则俗之蟠固于中者,已久而不可解矣。一旦思效骚人墨客之所为,信手而涂,乃曰此披麻,此劈斧;侈 口而谈,乃曰若董巨,若倪黄。其在贫贱者,方汲汲于糊口,将日徇时好之不遑,既难与语六法之奥。其为富贵者,偶亲笔砚,甫涉丹青,学识未深,而自许实甚。 于是知者掩口而不言,谀者交声而日进。虽有妙质,未有不形格而势禁者也。若夫通人才士,寄情托兴,非不雅趣有余,而不能必其出入于规矩,动而辙合,是谓雅 而未正。至若师门授受,胶固已深,既自是而人非,复少见而多怪。欲非之,而未尝乖乎绳尺;欲是之;而未见越乎寻常,是谓正而未雅。夫雅而未正犹可也,若正 而未雅,其去俗也几何哉。是在天资敏妙者,能于规矩中寻空阔道理,又当于超逸中求实际工夫。内本乎性情,外通乎名理,奇处求法,僻处合理。理之所有,不妨 古人所未为,不必目中所经见。识之所定,不必虑举世之我非,但当存知希之我贵。超超物表,遗世独行,不须求如何得雅,而自与俗日相远矣。
存质
凡事物之能垂久远者,必不徒尚华美之观,而要有切实之体。今人作事,动求好看。苟能好看,则人无不爱,而作者亦颇自喜。转转相因,其病遂至不可药。今学 者有志于此,务当寻古人脚跟处。先将旧迹,细细玩其笔痕如何结实,墨韵如何酝酿,气韵如何生动;再看上下如何交卸,层次如何明晰,山树云气如何掩映,虚实 如何相生,疏密如何相间,浓淡如何相称;再看其峰峦朝揖之状,林木争让之势,沙渚映带之情,村落安顿之处,房屋向背之方,人物幽闲之致,器具陈设之所以妥 适,水泉道路、桥梁舟车之出没往来。且自问我为之必不能事事停当若是,然后对之临摹,不必论古人之不能及,要论我所不及古人,其病在于何处,久而得之,即 所谓脚跟处也。其实不过去华存质之道而已矣。夫华者,美之外现者也。外现者,人知之。若外现而中无有,则人不能知也。质者,美之中藏者也。中藏者惟知画者 知之,人不得而见也。然则华之外现者,博浮誉于一时。质之中藏者,得赏音于千古。审乎此,则学者万万不可务外现而不顾中藏也明矣。且华之用为巧,巧而纤, 则日远于大方。巧而奇,必轻视乎正格。无大方而非正格,虽极其美丽,足以惊众而骇俗,实即米老所谓但可悬之酒肆,岂是士大夫陶写性情之事哉。质之趣近古。 古之象,则如浑金璞玉;古之韵,则如郑草江花。精神内蕴,而光华发越,有不可磨灭光景。片纸寸缣,后之人且以为艺林宝物。较之好华而流极者,相悬岂不天渊 乎哉。孙过庭所云:“人亡业显,身谢道衰。”盖即质与华之明验也。
所谓质者,并非方幅拙实之谓。能不事挑剔点踢,及虚浮不著实际之 笔,即有得于质之道理。盖作画笔痕,或一笔能该数笔者,或一笔能该数十笔者。行笔时,但当掠取物之形神,不可刻划求似,致失行笔大意。更于剪裁形势,联贯 脉络之间,无不合度,乃是大方家数。又能出之以平实稳重,方是质也。若直而无致,板而不灵,又是病矣。故欲存质者,先须理径明透,识量宏远,加之以学力, 参之以见闻,自然意趣近古,波澜老成。以是言质,乃质中藏得无穷妙趣,令人愈玩而愈不尽者,境之极而艺之绝也。非参透各家,穷究万变,而后复归于朴者,曷 足以语此。
丹碧文采之谓华,亦画道所不废。而我所欲去者,乃是笔墨间一种媚态。俗人喜之,雅人恶之,画道忌之。一涉笔端,终身莫 浣。学者能定识力,知其深以为害,不使渐染,则后此功夫,皆属有用。然初学见之,鲜有不悦而为之惑者,故防之不得不严也。前古士人通画理者,十人恒九,其 间美恶,皆能辨之。今则弁髦置之矣。偶有雅慕者,漫任己意以为之,雅俗不能甄别,趋向无过妍媚,稍成片段,众口交推,遂尔诩诩自得以为是矣。迨至识者嗤 之,鉴者麾之,而始知向者之所趋皆误也。岂不惜哉!然一经识者鉴者之嗤麾,便能幡然改辙,未始不可登作者之堂也。亦视其识力何如耳。
孙过庭谓学书有三时,余以学画亦然。初学时当求平直,不使偏跛邪僻,以就规矩;不令浓腻涂饰,以求骨干。中则开拓其心思,以尽丘壑之变;遍寻其作法,以 备材料之资。然必因前古所有而扩充之,不当师心倍理也。后则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矣。举向者之所博涉而远骛者,一约之于朴实简易之中。似淡也,味之而愈长; 似浅也,求之而愈深。功夫至此,则已颠毛种种矣。
摹古
学画者,必须临摹旧迹,犹学文之必揣摩传作。能于精神意象之间,如我意之所欲出,方为学之有获。若但求其形似,何异抄袭前文以为己文也。其始也,专以临 摹一家为主。其继也,则当遍仿各家,更须识得各家乃是一鼻孔出气者。而后我之笔气,得与之相通。即我之所以成其为我者,亦可于此而见。初则依门傍户,后则 自立门户。如一北苑也,巨然宗之,米氏父子宗之,黄王倪吴皆宗之。宗一鼻祖,而无分毫蹈袭之处者,正其自立门户,而自成其所以为我也。今之摹仿古人者,匡 廓皴擦,无不求其绝似,而其身分光景,较之平日自运之作,竟无能少过者,此其故当不在于匡廓皴擦之际,而在平日造诣之间也。若但株守一家而规摹之,久之必 生一种习气,甚或至于不可向迩。苟能知其弊之不可长,于是自出精意,自辟性灵,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不袭不蹈,而天然入彀,可以揆古人而同符,即 可以传后世而无愧,而后成其为我而立门户矣。自此以后,凡有所作,偶有会于某家,则曰仿之,实即自家面目也。余见名家仿古,往往如此,斯为大方家数也。若 初学时,则必欲求其绝相似,而几几可以乱真者为贵。盖古人见法处,用意处,及极用意而若不经意处,都于临摹时,可一一得之于腕下。至纯熟后,自然显出自家 本质。如米元章学书,四十以前,自己不作一笔,时人谓之集书。四十以后,放而为之,却自有一段光景。细细按之,张钟二王、欧虞褚薛,无一不备于笔端。使其 专肖一家,岂钟繇以后,复有钟繇,羲之以后,复有羲之哉。即或有之,正所谓奴书而已矣。书画一道,即此可以推矣。
时有今古之不同, 而心同、手同、法同,安在古今人不相及也。且所用之法,古人已尽之矣。士生明备之后,苟能得古人所用之法以为法,则心手间自超凡轶俗矣。夫天下无离性情以 为法者,无古人之成法,无以发我之性情耳。然则时虽有今古,若本性情以为法,因即法以见性情,则今古无少异也。故虽仿古,不可有古而无我。正以有我之性情 也,以我之性情,合古人之性情,而无不同者。盖以古人之法,即古人性情之见端也。法同则性情亦无以异矣,故仿古正惟贵有我之性情在耳。假舍我以求古,不但 失我,且失古矣。
笔墨之事,最忌拘挛。丘壑之生发,局势之变换,笔墨之情态,非古人之成式,无以识其运用之妙。若前人偶如是,我亦 必欲如是,则拘于墟矣。至有典赡可法者,乃其笔墨间动合法度,堪为模楷。假令仿者必欲笔笔求似,不惟记忆为难,亦且拘苦实甚。人特患不能尽取古人之法,悬 于腕下。苟能取之,无非是我之性灵,即无非是古人之眷属。今日所作,是一个样子,明日所作,又是一个样子。局局不同,而笔笔是古,乃是仿古有我。
作伪者,逞其心力,仿作古人之迹。不但不知者易诳,即素识画理者,亦几莫能辨。及识破,但觉满纸牵强,不待与原迹对劾而知也。且有敝精劳神于少壮之日, 及其老也,反不能自作一笔。其人未尝无心思笔气,但其仿时,不过刻求形样之似,而不究其所以然,亦不过取眩皮相之目,而无志于所得,虽日对名迹,何所裨 益。盖古人自有其精气,借笔墨以传之。故贵古人笔墨者,贵其精气也。乃徒取其糟粕,而精气反遗,以是言画,何异向土偶衣冠,求其笑言动作哉。且古人所作, 其灵机妙绪,应腕而来,在古人亦不自知其所以者,岂后人所得而摹仿哉。故但泥其迹者,不特失古人灵妙之趣,恐汩其天机,将终身无能画之日矣。惟以古人之矩 矱,运我之性灵,纵未能便到古人地位,犹不失自家灵趣也。
自运
前言仿古,必自存其为我,谓以古人之法度,运自己之心思也。此言自运,又当复必有古法,谓运我之心思,不可暂忘古人之法度也。心思虽变化而无方,法度则 一定而不易,故兴会所至,解衣磅礴,曾未容偭规矩而改错也。故将欲作一画,必思笔法是取某家,章法是取某家,甚至绝不相似之笔,而取资自在,毫无干涉之 作,而理会可通。果其食古既化,万变自溢于寸心,下笔天成,一息可通乎千古,信今传后,非难致矣。特是风会之流,日趋日下,太古之迹,声希味淡,不可得而 摹拟矣。六朝唐初,其缣素不得传于世。间有存者,亦系传摹之作。然其高古之致,已是跻攀莫及。而细按其笔,乃不过极规矩之至。宋元递降,意思犹皆近古。至 其规矩之缜密,尤非复后人所能望见。去古既远,风会日靡,规矩日废,遂至古意荡然。原其故,盖因取资未多,师心实甚,既不肯从古人吃紧处下实际工夫,骤欲 自开门面,诡形殊态,自矜自喜,甚至讹以传讹,转相仿效。而庸耳俗目,又从而扬誉之,遂至渐染一方,家弦户诵。或以古法诘之,彼且曰:古自成其为古,我自 成其为我。嗟乎!安得好学深思,仔肩绝业者,拔起其间,豁彼群迷,独抽真慧,追古人之模范,为后学之津梁耶!如有知肆力于古之为益者,必且自初学以迄于纯 熟,无一日不从事乎古,乃是真种子也。今有时师于此,求而习之,数年之间,便已称能,或可齐之。若欲追摹古人,今年学之,未必不似,加以数载之功,而反不 能。再加数年,愈叹莫及。更有终身由之,而卒若莫能到者,乃其虚心实力,愈进而愈不足也。而自人观之,则已敻乎其不可及矣。以视追逐于时师,而数载可尽其 道者,乌可同日语哉。
心之所运,日出而不穷。法之所存,一定而不易。是以胸中丘壑,原非我所固有。平时遍摹各家,渐识其承接掩映,去来虚实之故。当挥洒时,自有一重一掩,不宽不迫意思,方得大家体段,方合古人丘壑。若故意弄巧,强为牵扯,虽无碍于画理,而甚远于大方。
经营位置,固以吾之心思运用。然平日所见名迹,自来凑我笔端,即当取之以定一局之笔意。倘更有触于他家,虽笔意不相类,而局段可采,不妨借彼之章法,以运我之笔势。但令笔法不杂,便可一气呵成。
吾人生千百名家之后,笔法局法,已为古人用尽,学者但得多见而能记忆,作画时或将一家作主,或杂采各家之妙,即是好手。若恃己之聪明,欲于古人法外,另辟一径,鲜有不入魔道者。切宜忌之。
有一人之笔气,即有一人之习气。习气不除,笔气亦坏。然则笔气亦何足恃哉,故学者必须觅换骨之金丹也。觅法如何?搜采之功,务令广博。合眼便历历见古人 成法,又见某家法是某家所生,其家法是某家所变,分之则知其流,合之则知其源,加以陶汰之功,芟其繁芜,漉其渣滓,而独于古人精意所存之处,刻意求之。工 夫既久,自然笔气现出,乃得与古人相通。此换骨之法也。如是则笔笔是自家写出,即笔笔从古人得来。更能养之醇熟,随兴所发,意致不凡,方可云笔气之妙。
古人作法不一,而其中有至一道理。虽千百古人,亦无不一者,此在平日功夫识见。能理会得的确实在,则自家运笔,方能不与古人相远。为是为非,亦能自为检 察。此处最为吃紧。盖自观己作,通弊在回护。苟能时时斫削自己,则宿病日消,古意日增。能自信者,即可以信于天下,而传于后世矣。
静检生平所作,其最得意者,大都必有合于前古某某之法。而有意求合,翻不能得焉。然无意而合者,又非偶然撞著,实缘平日曾有著意揣摩一番工夫。故机趣迎 凑,适然而遇,此亦可见居稽之效。凡有志于斯者,断不可随手涂抹。而于古也,又不必袭其成规,但欲通其精气,由此而渐有得焉。虽未必便到古人,亦是去古不 远。
会意
两间之形形色色,莫非真意之所呈。浅者见其小,深者见其大。为文词,为笔墨,其用虽殊,而其理则一。岂仅求之规模形似,便可谓已尽画道哉。论画者谓以笔 端劲健之意,取其骨干;以活动之意,取其变化;以淹润之意,取其滋泽;以曲折之意,取其幽深。固也。然犹属意之浅而小者,未可论于大意之所在也。盖天地一 积灵之区,则灵气之见于山川者,或平远以绵衍,或峻拔而崒嵂,或奇峭而秀削,或穹窿而丰厚,与夫脉络之相联,体势之相称,迂回映带之间,曲折盘旋之致,动 必出人意表,乃欲于笔墨之间,委曲尽之。不綦难哉!原因人有是心,为天地间最灵之物。苟能无所锢蔽,将日引日生,无有穷尽,故得笔动机随,脱腕而出,一如 天地灵气所成,而绝无隔碍。虽一艺乎,而实有与天地同其造化者。夫岂浅薄固执之夫,所得领会其故哉。要知在天地以灵气而生物,在人以灵气而成画,是以生物 无穷尽,而画之出于人亦无穷尽。惟皆出于灵气,故得神其变化也。今将展素落墨,心所预计者,不过何等笔法,何等局法。因而洋洋洒洒,兴之所至,豪端毕达, 其万千气象,都出于初时意计之外。今日为之而如是,明日为之又是一样光景。如必欲若昨日之所为,将反有不及昨日者矣。何者?必欲如何,便是阻碍灵趣。右军 书《兰亭叙》,为生平第一得意笔,后复书数十本,皆不能及,其亦必欲如何故耳。若夫浅薄固执之夫,今日为之如是,明日为之亦如是,即终身为之,而亦不过如 是者,印板画也。印板者,不灵之谓,工匠之为也。若士大夫之作,其始也曾无一点成意于胸中,及至运思动笔,物自来赴。其机神凑合之故,盖有意计之所不及, 语言之所难喻者。顷刻之间,高下流峙之神,尽为笔墨传出,又其位置剪裁,斟酌尽善。在真境且无有若是其恰好者,非其能得大意之所在,何以若是耶!夫平直高 深,山之形也,而意固不在于平直高深。勾拂点染,画之法也,而意复不在于勾拂点染。然则所谓大意者,乃谓能见真意之大处。虽不关乎平直高深,勾拂点染,而 亦未尝不寓于平直高深,勾拂点染之间。且必由乎读书闻道,鉴古入神,意之所动,已自迥出凡表,而后形诸笔墨,乃能独得其大也。故等是画也,局同法同,形体 亦未尝少异,而彼则气味不醇,底蕴易量;此则愈玩而无穷,深藏而弥出。是故求之形迹者,固属卑浅,即局于流派授受之间,而未识古人措意之大,亦毕生莫得预 于高深之诣也已。
意趣之高下,难以数计。有攻之者,穷年皓首,反不及高人韵士偶尔托兴之作。盖笔墨本是写人之胸襟,胸襟既开阔,则 立意自无凡近。试思古人传者,皆是何等人品学问。而庸庸者,不过拾其唾余,此中大意,全未理会,便欲妄拟前贤,何异夏虫之语冰哉!莫若虚心以玩往迹,澄怀 以参名理,时有所会,而日有得,断除袭取,独出灵裁,不悦时目,常怀自勘。若此下手,庶几有望耳。
习于凡鄙者,固难与语高远。习之 既深,并不知何者之为高远。故下士闻道,乃大笑之也。今时好手绝响,有志笔墨者,几有欲济无梁之叹,一遇能者,不暇计其凡鄙与否,而相见恨晚。纵有性灵, 翻为汩没,渐染已久,一遇高远之致,将反呀然笑之矣。是即所谓少所见多所怪者也,要之万事同此一理。但以品诣识见,观之画道,虽其工力尚浅,而凡鄙高远之 别,先须判然于心。初学者其必以此作入门之首务。
布置落落,不事修饰,立意之大者也。平正疏爽,直起直落,笔意之大者也。传写典 雅,绝去俚俗,画意之大者也。安顿稳重,波澜老成,局意之大者也。写屋宇,得幽逸之意;写人物,得恬适之意;写渔樵,得托隐之意。写行旅估帆,必先作间旷 山人为主,以见物外闲观之意,加以兴趣高超,笔致流逸,纵不逮古人,亦自加人一等。
立格
笔格之高下,亦如人品。故凡记载所传,其卓乎昭著者,代惟数人。盖于几千百人中,始得此数人耳,苟非品格之超绝,何能独传于后耶。夫求格之高,其道有 四:一曰清心地以消俗虑,二曰善读书以明理境,三曰却早誉以几远到,四曰亲风雅以正体裁。具此四者,格不求高而自高矣。请申其说。笔墨虽出于手,实根于 心。鄙吝满怀,安得超逸之致;矜情未释,何来冲穆之神。郭恕先、黄子久,人皆谓其仙去,夫固不可知,而其能超乎尘埃之表,则有独绝者,故其手迹流传后世, 得者珍逾珙璧。苟非得之于性情,纵有绝世之资,穷年之力,必不能到此地位。故一曰,清心地以消俗虑。理无尽境,况托笔墨以见者,尤当会其微妙之至,以静参 其消息,岂浅尝薄植者所得预。若无书卷以佐之,既粗且浅,失隽士之幽深;复腐而庸,鲜高人之逸韵。夫自古重士夫之作者,以其能陶淑于书册卷轴之中,故识趣 兴会,自得超超元表,不肯稍落凡境也。故二曰,善读书以明理境。松雪云:乳臭小儿,朝举执笔,暮已自夸其能。是真所以为乳臭也。要知从事笔墨者,初十年, 但得略识笔墨性情;又十年,而规模粗备;又十年,而神理少得;三十年后,乃可几于变化。此其大概也。而虚其心以求者,但觉病之日去而日生。张皇补苴,救过 不遑,何暇骤希名誉。及至功深火到,自有不可磨灭光景,足以信今而传后。故三曰,却早誉以几远到。古人左图右史,则图与史实为左右。故作者既内出于性灵, 而外不得不更亲大风雅。吮墨闲窗,动合风人之旨;挥毫胜日,时抽雅士之怀。味之而愈长,则知其蕴之深也;久之而弥彰,则知其植之厚也。蕴深而植厚,乃是真 正风雅,亦是最高体格。南宋院体,且薄之如不屑。若刻划以为工,涂饰以为丽,是直与抃工彩匠,同其分地而已矣。故四曰,亲风雅以正体裁。四者备矣,而犹不 得入古人之室者,吾不信也。在学者,当先立卓识,操定力,不务外观,不由捷径,到得工夫纯熟,自成一种气象。吾固不能降格以从人,人亦无不甘心而俯首矣。
学画者,最难恰好。其高瞻远瞩者,全未知规矩法度,已早讲性灵如何,气韵如何,任笔所之,无不自喜,到后来竟漫无所得,因而渐渐废弃。此过之病也。其甘 于小就者,但解描摹形似,不问笔墨道理,少成片段,足以应求者,便自满愿,前迹之妙,束而不观,绪言之深,置而弗论,以至穷年莫得,皓首无闻。此不及之病 也。岂知人之为学,贵在立志。志者,犹射之的也,焉有射而不树的以为准者乎。始学射者,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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