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读沐斋的画作,我会时时想起顾城的这首《远和近》。很远还是很近。这是个微妙的问题。我们常常距离自己很远而不自知。但在沐斋这里,在他的文字里,在他的笔墨里,我常常得以接近自己。
沐斋,宁风云,宁风子,我最为钦佩的才子,不打折扣地钦佩。我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打算专程见面,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了解、熟识、欣赏和喜欢。
六年前初识风子,是缘自网络上一组他的国画小品展。那身穿红方格衬衫的邻家二哥,和手机、汽车、台灯等等现代标志一同出现在他的画里,却仍旧那么古雅、那么斯文、那么自然、那么舒服,让我很是惊艳——每一幅画都挟裹着他超拔的风雅、霸气的自信,向你扑面而来,让你无法抗拒。从此我就开始了对他长期而沉默的关注。从博客、微博到微信,好在大家都爱玩儿,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风子始终都在我的视野里。他的诗、文、书、画始终都是我们这些“风迷”的营养品,他的每部著作,《温文尔雅》、《空色》、《兰花旨》……都是那样美味。我常窃喜:有神友若此,多好!
在作家、学者、书法家、新士人诸多身份之外,风子无疑还是个高产的画家,广涉花鸟、人物、山水,笔墨精绝,意蕴深厚,各具其妙。他公开发表的每一幅画我都仔细看过,在他的系列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应是如下三类:兰花、人物、写意山水。
风子嗜兰、植兰、写兰、绘兰,他的书斋号称畹庐,居室内外,案头书侧,处处是兰,四季兰香不断,说他以兰为妻毫不为过。经常在他博客中接受关于兰花知识的普及教育,看他津津乐道于春兰之雅、蕙兰之势、建兰之貌、墨兰之豪、莲瓣之容、春剑之态、寒兰之韵,绝不亚于上一堂高水准的植物学课程——更要命的是,他除了像植物学家一样对各种兰花的习性特征如数家珍外,还能用他饱蘸情绪的笔墨,写出一篇篇引经据典的兰花文,绘出一幅幅独具自家面貌的兰花图。居雅兰之室,养君子之心,其笔下兰花亦彰显了兰的本性——遗世绝尘之姿,飘逸洒脱之态,清雅空灵之韵,虽尺幅小品,但雍容端庄、灵气迫人,深得业内藏家垂青。
风子画兰,自开始就有明朗的自家面貌,在不长的几年里声名鹊起,迅速拉开了与其他花鸟画家的距离,远远地领跑在前沿,在“有限的空间里作出独到的贡献,获得灵犀一瓣的馨香”,其原因大概有三:
其一是精准的造型。作为一名有十数年养兰经历的资深兰家,风子对各种兰花的深刻了解、深度理解和深沉钟爱,为他的兰画积累了极为丰富的素材——这是当今许多花鸟画家所不及的:在许多的花鸟画中,我们看到的兰,只是一株模模糊糊的抽象化了的大概叫做兰的植物,几带叶,数朵花,而已而已,无种,无品,偶有颜色,也是那么老祖宗用过的一两种。而风子画兰,绝对是特立独行的——他的每一幅兰,都是建立在对各品类兰花的深入观察之上;他的每一幅兰,都能够经得起植物学家的推敲。从株型、叶姿、叶长,到花莛、花苞、瓣质,甚至分窠、舌面,在他的兰画里,竟然都能够用写意(而非工笔)的笔墨精准地表现。懂兰的读者,一眼就能看出他画的兰是哪一个品种,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使得风子在兰画领域独领风骚。2013年华辰秋拍上的兰画《宋梅》,画的是一丛“梅瓣”春兰名品,兰花名为宋梅,已经是外行无法理解的了,何况以画梅的笔法去画兰!而《余蝴蝶》则全以画菊的笔法完成,其实便纯粹是以书法的线条表现“菊瓣”兰花的形态和质感。这些都是风子前无古人的戛戛独造,画家没有充分的兰花知识、养兰实践、潜心揣摩与实验是不可能达到的。
其二是出神入化的笔法墨法。风子画兰,一看便知品类,却并不是使用工笔技法,而是用写意笔法,这是他的另一个高明之处。风子习书多年,以书法线条入画,让他的绘画语言更具风骨。他的画往往几笔而就,却造型生动、颇具意蕴,其书法用笔优秀的线质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此外,风子在兰画中多用冲墨、破墨之法,并大胆尝试色墨,用以表现叶片叶筋的姿态及花瓣颜色的细微变化,画面色彩丰富,花青、藤黄、赭石、胭脂,脱离了传统的淡墨一路,淡雅,清丽,脱俗,正所谓“应物象形,随类赋彩”,在技法层面上更能接近兰之神韵。如他的《玉海棠》,运用团墨法,对翠色欲滴的花瓣表现得极为准确,温润如玉的质感呼之欲出;《板桥遗墨》绘一种黑色名贵兰花,花瓣以“二王”行草笔笔写出,爽利遒劲;《君荷》和《达摩》两种阔叶兰花的叶片,则以隶书笔法挥就,朴拙浑厚,观之有神。
风子在笔墨技法上的出神入化,并不是天成的,而是来自于他自觉自发的训练和摸索。早在几年前,他就尝试用国画的笔墨技法,临摹油画经典作品,自己名之为《向大师致敬》。从莫奈的《日出》、高更的《塞纳河》到梵高的《向日葵》……他用国画颜料、毛笔和宣纸,努力尝试,去表现油画的色彩和质感,这样的的刻苦实践,不仅仅是技法、画材、笔墨的探索,同时也是对中西绘画在理念和审美层面的拷问。为艺最苦,而他以苦为乐,并乐此不疲。
其三是匠心独具的构图技巧。凡经营下笔,立意定景,皆匠心独具。读风子的兰画,第一感觉就是——他的兰花很有姿态。这个姿态之所以抓人,很大程度上缘自画家的经营布置。“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基于对每一个品种兰花的认知,风子长于选用灵活多变的构图,从不同的视角来表现它们最美的姿态。风子的作品擅用留白,将花卉从空安放,叶片疏密自如,偃仰,直耸,旁逸斜出,各个审势得宜,姿态生动飘逸。大片的留白中,使得对花瓣、花苞、花莛的表现游刃有余。《西蜀道光》一图,将花朵和花苞置于视觉中心,痛快淋漓地渲染出黄色花朵的娇美之态,几枚叶片摇曳生姿,挥洒于半空;《月佩素》提笔凌空写素心兰两朵,绽放于纷披下垂叶片之间,画面下方全是空白,任人遐思“素心做人”之境;《心心相印》则只画粉花一莛,插于瓶中,安置在画面底部,中央留白,顶端自题诗,显得整幅画面气息娴雅从容。
读他的兰花诗,看他的兰花图,养眼,入心。暗自就想,如果某一日有缘见面,不知他是否吐气如兰?风子虽是北方汉子,却生得如花似玉、博学风雅、气场清新,一言以蔽之“年纪很轻,但像是活了很久!”
风子的人物画,大致分两类:“红方格”系列和戏曲人物系列。红方格系列,可以说是风子的有一个独特的个人化LOGO。红方格系列画作,均以一个造型夸张、头大腿短、身穿红方格的邻家二哥形象入画,或立或卧,似痴非痴,读书弹琴骑车发呆,现代生活的日常景物信手拈来,却尽得风雅,彰显着画家充足的文化自信。
其实以当代人物入画并不讨巧,因为古代前贤大量的人物画法和经验基本用不上,无论行为举止的造型还是衣冠服饰的技法与范式。更要紧的是,要在当代人物画作里表现出高古之气、雅致之韵,这才是对一个文人画家提出的最难的考验和要求。令人惊叹的是风子竟然做得到——以入世之笔画出尘之作,画里的人和事是那么近,画外的情和味是那么远;近到习以为常,远到虚无缥缈。这是沐斋的本领。《温文尔雅》一书里画了大量的“活了很久”的现代人,这些人几乎清一色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或如《杨柳岸晓风残月》在月下沉思,或如《二零零八》在北京奥运宣传栏前吸烟,或如《闲思录》在一片荷塘的避暑亭下打着手机,或如《浮生偷闲图》倚着甲壳虫汽车微笑……画里的物事都在身边眼前,画作的格调却是纯朴高古,这种古韵是自内而外,来自沐斋的学养诗书,因为是自然生发,故而毫无造作。
近期的创作中,风子更多的侧重于古代人物和戏曲人物。这些人物画,比起早年红格子系列,更加成熟和老辣,大多摒弃了画面的背景叙述,而是直接在大片的空白中安排布置单独的人物,他擅长通过画面位置的前后上下,表现人物的情感关系。如《陶谷赠词图》,没有任何的背景描绘,秦弱兰和陶谷,在大片的空白中,分别居于画面的左上和右下,没有任何背景,却准确地交待出两人的位置以及陶谷远望佳人时微妙的心理过程。不仅如此,在戏曲人物画中,风子擅用没骨、白描甚至漫画等多种技法,在描摹人物的神情方面很是可圈可点。《锁麟囊》画青衣,毛笔只一扫,水袖便随书法线条抖擞于纸上;同样是以男女二人为主角的小扇面,《戏叔》里潘金莲的妖媚和武松的盛怒,就与《泼水》里崔氏的妖媚和朱买臣的盛怒完全不同,差异只在眼神一笔间;至于《击鼓骂曹》,人物的神情刻画极为生动,寥寥数笔,就把祢衡的愤怒、曹操的尴尬表现得惟妙惟肖,令人叫绝。
风子第三类的画作,也是我最为喜欢的,就是写意山水系列。在他的新著《空色》里,我追随着他,将中国传统文化意象十二品一一细细沉吟,于是更加地理解他的画,并深切体味着两个词:“意象”与“距离”。
在我的阅读里,风子最具意象魅力的山水作品,是那西湖十景系列作品。青年时代西子湖畔的游学经历,大约是他的人生最美。在很多文字里,诗句里,他都要重回西湖,反反复复。那年,那时候。那酒,那茶,那些青春和人们。他对自己西湖岁月的疼爱,我十分理解。因此,他笔下的西湖十景,似乎不应该叫做西湖十景,而应该叫做“向青春致敬”,只有青春,才会如此动人心魄。
在风子的西湖十景里,在风子的青春里,读一幅画,就能读得你眼泪盈盈。 在山水画作中,风子多用极狭长的构图,被友人戏称为“危楼高百尺”。最为狭长的一幅,宽度仅15 厘米,长度却有2米!西湖系列也是如此,全部采用狭长图制。狭到无以复加,长到惊心动魄。《雷峰夕照》。铺天的万丈霞光,盖地的茫茫水色,夹带着奢华无比的青春时光,从画面倾泻而出,直接忧伤了你的心。正如风子的自语一般:“笔底不再是过往的烟云,画前也不再是从前的我了。”《南屏晚钟》。把字题在了画面上部的正中央,字色用墨极为讲究,从浅入淡,由淡近无,墨色水痕渐次晕变,与画面的淡墨遥相呼应。这幅的构图更为大胆,画面下部三分之一的空间全部留白,却显得意味无穷。《柳浪闻莺》。干脆把题款的传统制式颠覆,成45度角斜写在画面中,与风向保持一致!……这画中的西湖,是他宁风子专有的西湖,是他念念不忘的青春意象。“意象”这个极其模糊的词语,能够用绘画来接近和捕捉,该有多霸气。
读风子的山水画,还有个读后感叫做“距离”。距离,就是远,近,以及远和近。“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在远和近的辩证中,体察微妙的距离。他的山水画同样具有很高的“辨识度”。无论是山水小品还是诗意图系列,均有着独特的个人标签:从画家独特的视角望出去,寻到与心灵最接近的路径。他在山水中多用一角式构图,拉开与景物的距离,画面视点或从高处俯瞰,或自远处眺望,或旁敲侧击,或踞而仰视,构图新特奇绝,具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在独特的构图之外,他还注重了多种绘画技法的融合与尝试,在使用国画元素表现光影方面有着独到的探索。
王维诗意图《独坐幽篁里》,画面视点踞于人物左前方,与席地而坐的人物视线相平,距离人物很近,距离竹林顶端很远,月光自顶部倾泻而下,清寂孤冷之境顿出。他利用画面中部参差交互、几乎一贯到底的留白,准确地表现茂密高深的竹林间月光下落的意象。以传统的画材和笔墨表现抽象化哲学化了的光影,整幅画面诗意盈盈,气韵流动,把王维诗中“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清、静、幽、孤、淡之意渲染得淋漓尽致。
山谷诗意图《出门一笑大江横》,更是令人读过之后就再难释怀。狭长到惊险的画幅,恰如一场自下而上的阅读历险。满幅的画面,都被铺天塞地的滔滔江水填满,仅在左下角,有个小小的人影,面向专属于自己的大江,振臂狂呼。是的,正如他言,“每个中国人的心底都横着一条江,或浅或深,时喜时悲。大江东去,浪淘不尽,江声里闻听到的,是千古不变的壮思与忧愁。”
此刻江水滔滔。此刻的我距离风子,是这样的远。但他笔下的大江,距离我又是这样的近。作为观者,我无需揣摩他那时是怎样的壮怀,我只知道,在这幅画前,我麻木了许久的心,如他《温文尔雅》里的“活东”一般,动了一动、又一动。
距离我们那么远的风物,却能够这么近地接近心灵。这,就是读画的好处。
(文:杜泓,作家、艺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