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核实中..2009-12-25 10:40:37 来源:网络
访谈人物:梅墨生、冷冰川
采访时间:2007年12月28日午后
采访地点:梅墨生宅邸•画室
中国画与西方绘画的“隔”
梅墨生(以下简称“梅”):半个月前我接触了一位八十岁的犹太裔澳大利亚策展人,这位女士曾在纳粹集中营呆过,还曾与毕加索、达利、夏加尔是朋友,并收藏有他们的作品。她的感悟力很强,比如她在看我分别打了陈式太极和吴式太极后说,陈式太极有攻击性,而吴式太极则感觉心境安宁,很超脱。这个带有纯粹西方血统的外国人对中国文化、艺术的理解,是从直觉上感应的,很准。不过,通过平时和外国友人的接触发现,多数情况下,两种文化间的隔膜还是很明显的。
冷冰川(以下简称“冷”):我接触到的外国人,包括大多数艺术家,他们对中国艺术多是好奇,只能很肤浅地看画,不能深切地理解中国画中的内涵。尤其是对中国画的“空、白、气”更是充满了疑惑。
梅:其实是因为他们很难进入到中国特有的文化精神里。
冷:中国的绘画与中国哲学是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如果不懂中国哲学,不懂中国诗歌、音乐中的意境美,就不会理解中国绘画中的那些东西。也许他们欣赏到了部分线条或是什么气息,但是那样的理解太简单了。中国笔墨留在中国纸上是最好看的。因为没有比它更自然、更好的表现。
梅:这种文化的隔膜源自文化体系的差异。而我时常也在思考究竟两种文化的精神到底有没有相通的地方。当年林风眠、徐悲鸿、齐白石、黄宾虹、傅抱石等人也曾不同程度地接触过西方人。黄宾虹曾说过:将来世界,一定无所谓中画、西画之别的。
冷:黄宾虹是在预言中国画与西方绘画的艺术融合吗?
梅:我想他是在说,中西绘画的精神是源自人心,而人心是一致的。但我认为中西方人的内心世界还是有很多不同的。当年很多人认为他的绘画不正统,认为他是力图革新的,但其实他恰恰是传统之集大成者,是一位坚守传统笔墨精神的艺术家,而非刻意为新,他说:“画有民族性,无时代性,虽因时代改变外貌,而不移,今注重笔墨,即精神之丧失,况因时代掺入不东不西之杂作。”从这里,不难看出黄先生对中国画精神独特性的肯定和珍视。黄宾虹总结过,“中国画有三不朽:一用墨不朽;二诗画合一不朽;三能远取其势,近取其质不朽。”
冷:这“三不朽”正是中国画的魅力,不仅西方人几乎不能理解,就连现在一些中国人谈起传统来也有问题,不是曝光过度就是曝光不足。
梅:20世纪50年代,民主德国曾出版了一套《世界巨匠画集》,中国画家中,只有齐白石和关良入册。这说明德国人能看懂并欣赏他们两位笔墨中的中国画精神:简洁、质朴,甚至还有点稚拙,很自然、率性。但对于中国画所强调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恐怕就无从了解了。
冷:这种认识的不同,文化的差异导致绝大多数西方人对中国画兴趣寡然。在中法文化年时展出的作品,主要是中国当代画者学习西方绘画艺术所创作的当代美术作品,具有纯正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国画则很少。这当然和策展人的文化选择有关,也说明了西方人接受中国画相对困难。
梅:他们认为“留白”是一种“未完成状态”。在西方历代大师的草稿里才有这种“习作”——只勾勒一个器物或形象。他们认为这不是作品。但在我们中国绘画里,我们随意点染的意趣之笔皆可成画,看似随性却都寄托了某种自然的情怀或宇宙精神,是有文化内蕴的。像宗白华、朱光潜、丰子恺、李泽厚等美学家、哲学家都曾研究过中国画与中国文化、哲学之间的联系,他们认为:中国画足以表达中国文化。傅抱石说:中国画是中国人对中国哲学的直接表白。黄宾虹也讲到:国画民族性,非笔墨中无所见。我想:我们悠久的历史文化的沉淀造就了民族个性,这使得中国绘画与西方绘画之间存在着很明显的差异,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或者说,如果没有这层隔,就说明我们失去了自我或是自我模糊了,那就不对了。
中国画的未来是否“国际化”
梅:民族文化差异导致了中国画与西方的“隔”,如果想要更好地传播,推荐我们的国画,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需要“国际化”?虽然鲁迅说过:越是民族的,就越是国际的。但如果想让西方人看懂,就势必要把笔墨淡化,走向主观情感的宣泄、表现;或是对色彩、空间造型的追求;对真实世界的再现等。我想,中国艺术的高明之处不在这儿。但如果所谓的“被人理解”就意味着要先消解自己的东西,我就比较担心了。反之,如果我们坚持不消解自己,那我们是期待着不断地向西方介绍我们的文化精神、审美趣味吗?——这恐怕是很难讲透彻的。毕竟文化精神这层属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对生于西方不懂汉字、不懂中国哲学的人是无法真正渗透的。每次想到这里都感到这个问题充满了矛盾。
冷:我们对“国际化”这个问题一直讨论不休。为什么要异化呢?这个问题不自然;很滑稽。我个人反对中国画迎合任何东西,更不用说是迎合西方人的审美。
梅:前不久,我看过一个北京画院和上海画院纪念的展览,在作品陈列设计上,将林风眠和齐白石的作品放在了同一层的两个独立展厅里。看过之后,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林风眠不够。比较了齐白石的作品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齐白石的作品更丰富、很中国、有内力。恰好碰到美术馆长范迪安,他说他陪外国友人看展览,他们看到齐白石作品的时候觉得很有趣,而对林风眠则反响平平。林风眠的作品就是消解了部分中国的东西,加入了西方元素。所以当时,我就在思考:是不是传统中国画对西方人更有吸引力?是不是加入了西方元素的中国画反而会走向平淡无奇?
冷:我想有个人性灵特色的东西才能吸引人,个体就是诗,就是上帝。在“国际化”这个争论点之外,还有人提出了“中国画要不要‘现代化’”。“现代化”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现代人表达现代人的生活,呈现时代的笔墨精神?
梅:我想解决这两个问题,首先还是要清晰地认识我们中国画本身。我认为传统中国画,被赋予了很深的中国传统文化信息和内涵。不管是西方人还是现代人,要想懂得中国画的精妙就要进行很多古典文化、修养上的转化。与西方绘画不同,我们国画具备了更多的文化属性。
冷:所以,中国画的“国际化”是做不到的。
梅:东西方的绘画观念完全是两个体系。中国绘画,实际上是用笔用墨,画一个概念、图式符号。中国画的真实在于概念的真实,而西画的真实是视觉的真实。比如素描,是要求尽量画得立体和逼真。也可以说西方绘画比较接近于科学,是实在的、直观的。因此他们自然无法理解中国绘画“空白”的玄妙,他们觉得那是构图存在了问题。西方画家在创作中关注和强调个人的东西,他们不想让画承载太多背后的文化,不想让画面讲故事。只想表达绘画本身。所以他们对绘画语言、对结构、造型、视觉元素和图像做研究。
冷:他们仅仅是绘画的快乐,让画回到了画本身。或者故事本身。
梅:中世纪的时候,西方绘画也曾承载着宗教、历史等重大的文化信息。当他们从神权世界解放出来之后,他们就完全回到人的本位上来,表达人的感官的、世俗的感受,让绘画只诉诸于视觉。中国画也经历过几个流变,但总体来看,作为文化的载体,时刻表达着中国传统文化——这是中国画的主脉。不论是在朝,还是在野;也不论是要“明劝诫、著升沉”,还是文人绘画要寄托风骚之情、聊写胸中意气,中国绘画的灵魂始终都是“文心”——这也是中国画独特的文化立场。中国画与西画其实就像两大运行轨道上的星体,彼此独立,如果轨道发生偏移,就会造成两星的冲撞,是没有益处的,而且没有必要。如果只是用着中国画的材料画着像西洋的画,这样做其实反而离中国画更远,那还不如直接画油画,因为不伦不类肯定是不能够过瘾的,而且会意味着同时丧失了两种绘画的个性和审美趣味。
冷:在近现代中国绘画史上,有一段时期的中国画呈现出了传承的断裂形态,其断裂的现象及影响非常严重,甚至到了当代也未能消除。您认为这是什么原因呢?
梅:我想,一半原因是因为近现代美术教育基本在用西方观念传授。主张改良中国画,但其实改良的结果是丧失;另一个原因,恐怕是经济的落后所演化的不自信,波及到了我们对自身文化的态度。类似于“崇洋媚外”的情绪和思维定式,带来的恶果就是我们自己否定了自己五千年来的文化精髓。现在,随着我们国力的强大,文化的复兴,很多文化人已经认识到了我们之前的过失,明白属于我们中国的优秀的绘画传统应该传承,而不能学一点西方的皮毛,拿着毛笔在中国的宣纸上画西化了的东西,那是国画的可悲,也是中国文化的可悲。我想,我们所呼唤的具有时代意义的中国画并不是这样的。——这也是对你刚才提到的“中国画现代化”问题的一点思考。
气韵,乃中国画点穴之语
梅:中国艺术里常讲求:“物我交融,以形写神,形神兼备,气韵生动”,这个“气韵”两字其实是中国文化的点穴之语。“气”是我国文化中最原生的概念,不懂它的内涵,就无法真正进入我们文化的核心。它渗透在各个领域中,从艺术(文学、音乐、绘画)、哲学、自然科学、医学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从天地的大存在到人的小存在,甚至是一件艺术作品,都没有脱离过“气”这个概念。但近代开始,科学主义占据了人们的主流意识,中国所讲的“气”因为无法量化,很难描述,就被简单地定义为“不科学”的、“玄虚”的,有时甚至和“迷信”挂上了钩。于是人们将它搁置、忽略、遗忘了。但我觉得,如果我们不正视几千年来文化中一直保有的这个精髓概念,是非常遗憾的事。
冷:我记得前阵子看到有一些现代医学研究者在讨论关于人的“磁场”和“场态”的问题,我就在想,这是不是和我们古代典籍所讲的“气”类似呢?
梅:我想是的。比如在中国相学里,就有通过一个人的气色、气质来推测其生命状态的例证。我认为这不是简单的一个唯心主义就能一概否定的。当我们面对一个人,会很自然地感受到他的生命状态,这种感受力其实是每个人的本能。比如当我们看到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会察觉到对方身上那种风烛残年的气象;而一个生命力旺盛蓬勃的人,会令旁人感受到他的光鲜照人。这在现代医学界也有证明,科学发现:正常健康的人体外有三层光,如果生病或状态不好最外一层的光就会很微弱。
冷:所谓的“气”、“场”,在中国武术里好像更能被人们清晰地感受到,梅先生你也习太极,对气应该有更多的感悟吧。
梅:我的太极老师李经梧先生曾说:当太极拳练到高深之境的时候,就能感受到体内运行了一个气圈,它会越来越大,最后磅礴到体外。我想这就是“气场”。李经梧老师的气场很强,有时我好像还没有挨上他,就觉得自己已经被打出去了。他会在我刚刚触到他的瞬间控制我的重心。我从李经梧老师那里体会到了,管子曾讲到的“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含义。李先生曾经告诉我:“勿听之以耳,听之以心”。我想也可以解释为:虽然无法用眼睛看到“气”的存在,但能在心斋坐忘的静虚状态时感受到它。
冷:“听之以心”说得真好。创作里不可名状又不可释怀的东西,多数需要意会。而且由于人的见识、修养的高低不同,对“气”的领悟和见解也会存在很大的差别。
梅:对,通常我们评某人的画有静气、有豪气、有阴气等等。但评论中即使是再精到的辞语修饰也都显得差了一点点,更多的美妙只可用心感受,这能再次说明“气”是很难描述的,其玄就在这里。另外,每件作品所透露出的气息其实就是创作者本人的气质。
冷:对,作品就是作者的自画像。笔墨是性灵、命运的原曲。
梅:我的经验是,如果我喜欢一个人,那一定会喜欢他的画;如果喜欢某位画家的画,那么这个画家的人格魅力也一定会吸引我。反之亦然。我相信“人品既已高,气韵不得不高”,“人品不高,落墨无法”。在人画合一这点,中国传统意识和西方又是完全不同的。咱们认为“画品即人品”,而西方人只是就作品谈作品,不怎么把作品和画者的人格、伦理道德等个人化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比如,米开朗基罗是个同性恋,这完全不妨碍后世收藏家对他作品的喜爱和崇敬。而在中国,如果说一个作品是秦桧的,那肯定会有很多人排斥,这个作品也不太可能流传下来。在中国传统绘画、传统艺术中,对创作者素质的要求是很高的,是综合的。反过来讲,也许中国传统艺术正是通过“气韵”作为一种形而上的传达,细腻、敏锐地反映或审视着创作者的整体风貌及品格。
冷:另外,中国画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即使是描绘同一个图像,比如梅兰竹菊,一千位画家就有一千种不同气质的梅兰竹菊。这和西方绘画是截然不同的。
梅:正因为中国画可以投影画者个人的性情、修养、气质等,所以不会因为图像被人无数次地描绘而失去意义。
冷:西方人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中国画画家一辈子只画一样事物?他们看不出其中的微妙来,看不出中国人在那点点滴滴里表达的性灵之美。
梅:所以我常想:自古以来,中国才是最会玩艺术的,最具备文化心理的民族。李约瑟很崇拜我国的庄子,他曾说过:西方那么多大思想家、艺术家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要回到庄子的墓前叩拜。此话的意思是,庄子艺术思想的智慧所照耀到的地方,后人是很难超越的。比如他“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的宇宙观,“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生死观——这些辨证的深透思想,直到2500年之后的今天,仍不过时;海德格尔仅仅从庄子和佛学这里取了一点精髓,在西方就成为了了不起的哲学大师。而老子,他的主张虽然是反艺术的,但由他理论衍化出中国的传统艺术带有一种清虚、自然质朴的风格;另外,庄子传给我们则是天马行空、奔放自由的民族文化气质;孔夫子给我们的影响是礼义伦常,主张“兴观群怨”。正是基于庄子、老子、孔子这些先哲的思想给我们的艺术熏陶,才使得中国绘画具有了一种非常独特而强韧的民族品格。黄宾虹将其总结为:“浑厚华滋”。我认为这两个词也能概括中国画的整体气韵状态。
冷:我觉得梅先生的画在简纯、清风淡雅的笔墨中正是蕴藉着“浑厚华滋”之意气的。其间渗透着山水的灵性和梅先生很中国式的情感,这是用真嗓子真气真心的“讲”传统,因此,简洁的笔触能生发出无限的意味。
梅:冷先生过奖了。我只是觉得在中国画里,最能表现传统中国文化的首当其冲应是山水画。我希望我的艺术作品里既有情感又有文化。中国画不是一时兴起就能画好的,需要的是将几十年的生命阅历和文化修养都沉进作品中,只有这样才能幻化出够品格的中国画。
冷:是的。只有当我们老了,我们才能看清盛在我们盘中的是“什么”东西。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