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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七岁时,每当有人问我将来想当什么时,我总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画家!”几使年来,虽然为学画也曾吃过不少苦头,我却从未后悔过当初的抉择。
我的父母都不识字,父亲是建筑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一份菲薄的工资要养活家中大大小小七个孩子,日子自然过的非常艰苦。人多钱少,八九张嘴连起来足有一尺多长,饿肚子是常有的事。我很小就懂得肚子饿不去找满脸菜色的母亲,而是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寻找事物,马齿苋、刺菜、榆树叶、槐树花……每天 放学回家,趁着天还没黑,总要先去剜一阵子野菜才能做功课。
男孩子穿衣服费,哥哥们的衣服没等传给我就已破的不成样子了,因此我的衣服大多是姐姐们穿小了的。补丁多倒没什么,可怕的是那些花衣服虽被染成黑色,可太阳晒些日子就又露了原来的小碎花。为此,我经常遭到同学们的耻笑。我们穿的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手工做的,做得再快也赶不上那么多双脚蹦蹦跳跳的消耗。常常我的鞋不是前面张着口,就是后跟磨个洞,赶上雨雪天总是满脚的泥水。我们常说,鞋和肚子一样总是饿的,一饿就张嘴。
我很小就喜欢画画,墙上、地上、桌子上、废纸上、,到处都有我画的小人 ,房屋和大树。父亲说:“好好画吧,说不定将来能当个画家。”
“当画家有什么好呢?”我不解地问。
“当然好。当了画家你就能天天吃炖肉,穿新衣裳。”
炖肉多香啊!尤其是带着皮的大肥肉!可惜一年也难得吃上一顿。每到大年三十,母亲就会买一只猪头回来,用烧红的火筷子燎干净上面的毛,放在大铁锅里炖上。整个下午,我们都不肯出去玩,为的是尽量多享受那弥漫在整间屋子中那诱人的肉香。吃饭时,一人一碗肉,夹一块放在嘴里使劲地嚼,没等咂够了滋味决舍不得轻易咽下去。一年才能盼来这么一顿,炖肉在我的童年中简直有着象征意义。当了画家就能天天吃炖肉,还能穿新衣,那岂不是比过年还美吗?为此,我下定决心说啥也要当画家!
由于某种原因从小营养不良,我瘦弱得像根未发育好的豆芽菜,再加上显而易见的贫穷,成了同学们欺负的当然目标。他们很少称呼我的名字,不断给我起各种各样的外号,而且总离不开那个难听的“屎”字。
唯一能让我找回自尊的只有画画,每当他们看到我画的画时,目光和语气都会有很大的不同。因为在他们看来,我画的实在是好。
学校里的黑板报全部由我负责,每个星期都要换一次内容,又写又画的总要干到很晚。放学后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个人,不会有人来欺辱我,也不会有人喊我的外号。我一边兴致极高的画画,一边不停地唱歌,一来为自己壮胆,二来也可以宣泄一下压抑的心情。直到现在,我仍喜欢唱着歌画画,山歌、民谣、戏曲、小调、唱给自己听,也唱给笔下的人物听。
学校开大会,刷标语,画宣传画,出小报,总离不开我。老师讲课需要师示范图、解剖图、模型等,也都会来找我。每当这个时刻,就会有一种幸福感在我的心中弥漫、升腾。其实,与其说是老师们需要我的帮忙,不如说是我需要这种施展的机会,只有这样的时刻,我才能走出自卑的阴影,找回迷失已久的自信,我 拼命地画啊画,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
初中毕业后我考进了师范学校美术班,并不是憧憬“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光荣,而是这里管吃管住,可以学画还不交学费,最适合穷人家的孩子。
我喜欢色彩斑斓的油画,可是没有钱买颜色,只好选择学国画,一瓶墨汁用很久。从学校到家乘公共汽车只需七分钟,可我每个星期都是步行来回,为的是攒够三角五分钱买一张宣纸作画。条件十分艰苦,我学习却非常的努力,画画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那正是政治挂帅的年代,刻苦学习被视为“走白专道路”。于是,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落到我的头上。
“四人帮”授意组织的“黑画展”开幕,我们学校分到几张票,学生中只给了我一个人。不是为表扬我画的好,也不是为鼓励我好好画,而是要对我进行教育。第一次进展厅看画展,第一次见的到着么多名家的原作,我激动得忘了自己是来接受教育的,情不自禁的赞叹:“画得真棒”!跟我一起去的老师瞪了我一眼,态度严厉的说:“胡说,这是黑画,你懂不懂!”
我看不出来这些画“黑”在哪里,只觉得笔墨效果特别好,便向老师请教:“说这些画黑,是不是因为用墨太多、太浓?”他斜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开了,像是怕我连累了他似的。
下午自习课,我带着写生夹子去了颐和园。,听鹂馆下一座小石桥非常入画,我在那里画了一张又一张,边画边体会着画展上得到的启发。回到学校,老师不但没收了我的写生,还说我在黑画画展为黑画家们鸣冤叫屈是没立场,而且学黑画得立竿见影。
作为学校的黑画展,我的写生和平时的习作被贴在会议室的墙壁上。我被勒令停课接受审查,一遍遍地写检查和交代,一次次地介绍批评和斗争,成了首当其冲的白专典型。
我想不通,画国画用墨汁,墨汁能不黑吗?画速写用炭笔,炭笔能不黑吗?我并不是不想用色彩鲜艳的画歌颂社会主义,而是买不起颜色啊!要不是因为家里穷,学画何至于来师范学校呢!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个人画展,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却比日后任何一次个人画展都令人难忘。也曾以泪洗面,甚至想以死抗争,但我挺过来了,并暗中发誓:“我一定要争这口气,成为一名优秀的画家。”
从此,我有意识地将各方面的压力都转化为动力,更家勤奋刻苦 地画画,几年下了仅速写就装满了几大麻袋。我还千方百计地向前辈画家们求教,多方提高和充实自己。
功夫不负有心人,春回大地之后,中央美术学院恢复招考研究生,千多人报名竞争12个名额,22岁的我以第5名的成绩获得录取资格,成为当年全国年龄最小的一名研究生。
当画家的理想早已实现,绘画对我也不再只是为了吃上炖肉,为了摆脱贫穷,为了满足自尊,而成为毕生追求的事业,成为精神的寄托和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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