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法则”还是重“自由”—由“前卢沉”和“后卢沉”主义谈起

         一

          写实人物画的历史,较其他中国画种,起步较晚。这里说的“写实人物画”,受益于由徐悲鸿、蒋兆和引进西洋画的焦点透视、解剖原理和科学的素描造型与传统中国画的笔墨相结合而形成的新技法。这些技法弥补了传统中国人物画在再现生活方面的缺陷,扩大了中国人物画的表现领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突破,使中国写实人物画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

          经过几代人的实践和努力,“徐蒋体系”逐渐地在短短几十年中完善起来。无疑,卢沉老师和周思聪老师都是这一学派的代表人物。

          下面,我要谈谈对有关卢沉老师教学实践历程中前后两个阶段的看法。

          卢沉老师的教学实践,我认为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即“前卢沉”时期和“后卢沉”时期。“前卢沉”时期的教学,基本上是对徐悲鸿、蒋兆和系脉的继承、顺延和发展。这是继20世纪上半叶徐悲鸿引进西方写实造型手法使之与中国画既有的意象造型结合用以表现反映现实生活,蒋兆和接续并创造性地发展了发端于徐悲鸿的如是表现手法用以表现时代呼声而形成一种崭新的写实表现手法之后,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由于时代的需要而有了更大发展的基础上,卢沉老师恰逢其时地一方面融会了此前国内诸多领先人物在写实技法语言探索方面的优长、另一方面则通过对前苏联以及西方的写实造型的分析与研究而构建起来的一种特定的写实教学范式。其特点是严格扎实,对基础训练一丝不苟,不论是造型中的解剖、透视以及体面、结构关系等方面,还是传统的笔墨语言与科学造型手法的完美结合等方面,都很严谨。

          “后卢沉”的普及,可以以“85新潮”为界限,严格地说,“后卢沉”在“85新潮”前已经开始了。“85新潮”主张:放弃写实,放弃传统,放弃以往的创作模式,开始寻找新的落脚点,走新的路子。当时很多艺术家都投入到这场大潮中,尤其是已经成为旗帜的一些在画坛具有领袖地位的教授和大画家们,也纷纷加入到了这场艺术大革命中,从而带动了一大批的追随者和效仿者。卢沉老师在“后卢沉”时期所提出的许多思想观点,及其所进行的诸多探索实践,无疑是具有特殊的价值与意义的;但由于种种众所周知的原因,卢沉老师没有能够在“85新潮”过后,从在更高的学术层面对“85时期”戛然而止的“前卢沉”时期的教学,作出与20世纪中国画的发展有关且合乎学理逻辑的反思。 

          二

          “后卢沉”时期以“水墨构成”这一新的教学模式为标志,刚一出台就引起了众多争议。当时,反对派否定卢沉老师这种提法,说他这种做法是“吃到第十个烧饼时,吃饱了,却否认了前九个烧饼的作用”。在校方的干涉下,“水墨构成”的课程不久就被迫停止了。

          显然,卢沉老师是一位有前瞻性的学者型优秀画家,他似乎在那个年代就看到了这个课程与当时世界范围内的显学,即结构主义语言学统领下的符号学有着必然的学理联系,所以不久,卢沉老师又创建了“水墨构成高研班”。

          卢沉老师以他自身特有的学术魅力和全新的主张,吸引了全国各地高等院校的青年教师前来学习。这个班前后举办了几届,每一届大概1~2年。“水墨构成高研班”的教学,指向的是“让艺术回到艺术自身”,所以特别注重对绘画形式语言自身的美的规律的探索和研究。在这种情况下,“变形”的画风开始成为时髦。

          以后,这些教师们又源源不断地把“变形”画风带回了他们所在的学校,再传授给那里的学生。从此,这种风格在全国美术院校迅速蔓延,影响波及至今。但我一直认为,这不应该是卢老师的初衷—卢老师最初的想法,是“在现代基础上发展”。所以在我看来,尽管当时他的主张有矫枉过正之虞,是受到时代局限和人为因素的限制所导致的无奈使然。

          “后卢沉”主张放弃以往(主要是十年动乱)的写实方法及创作方法积淀而形成的痼疾,要通过实验、创新,与西方现代绘画相结合,从而达到强调个性、个人风格的目的,于是“变形”等新的形式应运而生。卢老师自己曾说:“不变,人物画一点出路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有的院校干脆取消了解剖课和透视课程,让学生们彻底摆脱有难度的写实技法,更加自由地发挥和探索。在思想禁锢尚未完全解冻的特殊年代,周思聪老师的变形画风,和“后卢沉主义”对中国画创作走向及对全国水墨人物画的教学实践,以及中国画的未来发展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从而也改变了中国水墨人物画的发展方向。

          从1985年到现在,已经25年过去了。许多先生当年的学生,从“后卢沉”的主张出发,因各自探索性的风格而成为当今画坛主流画风的领军人物。对于目前画坛流行的诸多风格各异的画风,我这里不多加评论,各位看官自有公论;但回顾、审视一下“后卢沉”的学生们带给中国写实人物画及中国人物画的基础教学带来的负面影响,却是令人震惊的。

          我个人认为,令人担忧的是基础教学。现在的学生对写实造型、对传统技法、对生活体验,是忽视的。有时水平甚至低得让人不能容忍。每当看到这样的作业时,我心里很为他们难过,就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可力量太有限了!可能大家还没有意识到,目前因其探索性风格而备受画坛舆论青睐的一些画家的作品,正是因为他们有幸向卢沉老师等老一辈画家学习之前,已经具有了较扎实的写实能力,他们的探索有坚实的根基,因而获得了成功。

          我不反对创新、探索、实验。对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来说,怎么画都是他们的自由,但对莘莘学子们,叫他们仅吃前述的第十个烧饼,并否认在这之前那九个烧饼是吃饱了的基础,却可能是一种误导;尤其是在学生们还不具备应有的分析和驾驭能力时过分灌输新法,那对学生未来的发展,可能是一种灾难。

          一位大艺术家不满足自己的艺术现状,求突破,探索新的路子、新的实验,我是赞同的。但是,实验探索中的作品水平和艺术价值不能与他早年的高峰期的经典作品等同混淆。因为他早期之作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已经得到业界同仁和社会公众的检验。而现在的试验还在过程中,有些新的探索必定是不成熟的,还有待于时间和历史的检验。

          三

          事实上,以往的那些探索型的偶像级艺术家,都曾接受过“徐蒋”体系的严格训练,有一定的造型能力和相当的笔墨功夫,他们想怎么变都可以;但是学生们没有那么好的本事,有的甚至连解剖课、透视课都还没上过,所以,只能模仿现在老师的画法和样式。这就是说,一旦实验失败,那些受过严格训练的老师还可以往回走,或换一种形式,但他们的追随者们就麻烦大了,因为当他们明白过来的时候,木已成舟。

          一个令人困惑或是意味深长的现象是,近年来全国美展上出现了那么多一组一组的“呆站式”的作品,在我看来,这个现象和画家学画时盲目地“傻画”有关。所以,我觉得“后卢沉”和“后卢沉主义”并不是一回事儿。

          “后卢沉主义”的问题和后遗症,我认为主要在基础教学上。“前卢沉”延续的是徐蒋体系,或者说,“徐蒋体系”就是“前卢沉”。 作为卢沉老师自己,无论是创作和教学,都曾对美术事业的发展做出过很大贡献。他不但是“徐蒋”这一体系教育下的佼佼者,也是该体系最好的传承人。他除了在艺术上完善自我,同时也肩负着把这一学派的优良传统传承给下一代的责任。而放弃这一体系,另起炉灶,就我个人看来,就应该说是多少有些不冷静。个人的艺术探索和教育使命传承是两码事。对卢沉老师后来的艺术主张的影响,我始终表示谨慎的怀疑和担忧,我们早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曾一起探讨过、争论过这个问题。

          以前我是他们最喜欢的学生之一,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了一些分歧,都在坚守自己的观点。当然,“后卢沉主义”对美术事业的发展也有一些积极的作用。它的探索精神以及在形式上画法的突破和创新等等,都带动了中国画坛的多元化发展,丰富了中国画原有的技法。这些都是可以借鉴、补充到徐蒋体系之中的。但我认为“前卢沉”,不但不能丢弃,还应继续发扬光大。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们,这一套基础训练课程,目前依然是最为完善的教学方法。当学生经过了“前卢沉”的严格训练之后,有了扎实的基础,再去研究“后卢沉主义”,这样或许更好些。

          更有说服力的一个事实是,“前卢沉”时期的画坛,虽然坚持的是共性的写实手法,但每个人的风格、面貌都不同。“后卢沉”时期,个性化的变形手法,使每个人和他人画作的面貌都差不多,甚至自己和自己都一样。早先看展览前,对每一位画家的作品都有一种期待,你不知他近期画的手法和内容是什么样子的,常有意外的收获和惊喜。而现在的展览,一看画家名单就知道他画的什么,还是那样子,不会有什么新花样。

          综上所述,艺术院校教授的基础教学,主要应是共性的基础课,技术指导要多于艺术探索;作为老师,最忌把自己探索中不成熟的风格样式带给学生,培养出一大堆的“小张三、小李四”。我的结论是:“前卢沉”的教学方法,是好的,尤其20多年后的今天,再看“前卢沉”,依然值得怀念。能否再恢复,应该不是未知。

          以往的“后卢沉主义”的教学模式,我认为弊大于利,到了该反思的时候了!否则再过几年,写实水墨人物画是否还会存在?我肯定地说,这个问题,同样应该不是未知的。“前卢沉”的教学体系,其核心思想有如建筑学的“不塌”理论,也像音乐学习中的五线谱,有了这样的基础,你怎么变化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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