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 拈花微笑 67×34cm 轴 纸本设色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
翻阅齐白石老人的自传、日记和手稿,我们可以发现,齐白石的后半生都在北京度过。作为一个“北漂”,齐白石自1919年定居北京,开启了他鬻画为生的职业艺术生涯。他在北京结识了一批京城的耆老名宿,完成了“衰年变法”,开创了大写意花鸟画“红花墨叶”的风格,在书法、篆刻方面也自创一格。他曾刻一方印章“故乡无此好天恩”,北京之于齐白石,虽有矛盾与打击,但更多的是成就与滋养。齐白石用近40年的时间,一步步前行、一笔笔描绘,让北京从“他乡”变“家乡”。
齐白石在北京初期,一年之内经常搬家。从最早借住友人的住宿、租住各种寺庙开始,一直到1936年老人花费了2000银圆买下跨车胡同15号院,从此有了定所。家宅稳定,心安是归处。根据《白石老人自述》、北京画院所藏的齐白石日记手稿以及胡适所编《齐白石年谱》可以基本归纳出齐白石在北京的寓居地以及居住地,大致共计18处。
一、“寄萍堂”缘由
1903年齐白石第一次来到北京,是应好友夏午诒之聘到西安,教导其侧室如夫人绘画,后因夏午诒到京任职,而一同来到京城,并跟随夏午诒入住北半截胡同。他在北京认识了书画家李瑞荃、曾熙等人。因为所住地离琉璃厂很近,他还经常去琉璃厂看名人书画。齐白石《癸卯日记》讲道:“日之热过于故乡伏日,幸北萍舫再不亚借山居之清凉可人。”虽暑热,但所居住“北萍舫”为清凉之境,可以和湖南借山馆相媲美。他后来将借住之所又称为“北萍精舫”“北萍居”“寄萍居”,有三次名字的转换。这为他晚年一直用“寄萍堂”找到了来源。白石老人后来也自号“老萍”“萍翁”“寄萍堂主人”,寓“人生如萍,于斯为寄”之意。
此后齐白石从北京回到湖南,《白石老人自述》讲其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因梅公祠房屋和祠堂典期届满,另在馀峰山脚下的茶恩寺茹家冲,买了一所破房屋和二十亩水田。经过齐白石的改造翻盖一新,取名“寄萍堂。”堂内造一书室,取名八砚楼。因齐白石远游归来得八块砚台而得名。1911年齐白石还请老师王闿运为其书写“寄萍堂”的匾额(北京画院藏)。
1920年三月初一,他又借住到位于前青厂顺德馆夹道2号好友郭葆生家,把这里也称为“寄萍堂”,并说“此处余可过暑月,初来似清净”。1923年后,齐白石搬到太平桥高岔拉1号(高华里)居住时还把王闿运的所写“寄萍堂”匾额挂于屋内。因附近有条胡同叫“鬼门关”,是明朝刑人的地方,齐白石曾作诗道“马面牛头都见怪,寄萍堂外鬼门关。”
二、寺庙寓居
可以发现,齐白石在北京寓居以庙产居多,包括法源寺、龙泉寺、观音寺、石镫庵。因寺庙有着大量的庙产,光是僧人居住就会空余很多,于是租赁僧舍既可以为寺院得到一笔收入,还可以服务众生。
1923年由徐珂编纂的《增订实用北京指南》中,一本很生动的北京旅行指南,列举了北京有“庙寓”的寺庙146处。齐白石寓居的四处:石镫庵(宣武门内温家街)、法源寺(南横街)、龙泉寺(南下洼西下院象房桥)都有记录。齐白石选择居住寺庙,一是较为清静,一是交通便捷。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影响他的朋友圈也在于此。
齐白石最先寓居法源寺。法源寺是为超度在东征高丽之役中战死的将士而修建。因而其历史记录里充满了中国传统文化“忠孝节义”的道德观。很多文人墨客都喜欢在法源寺雅集,比如明清时期盛极一时的“丁香诗会”。法源寺的地理位置也很重要,其距烂缦胡同的湖南会馆仅500米,离湘潭会馆1.2公里,离湖广会馆1.5公里,步行到琉璃厂也在半小时以内。而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其同门同乡好友杨潜庵先入住了法源寺。齐白石和杨潜庵合住如意寮。1919年,又由杨潜庵帮助其佃金八元租住三间的羯磨寮。正是杨潜庵的帮助,齐白石才在北京正式落脚。齐白石为杨潜庵刻印、赠书,引以为知己。此外法源寺住持也是同为湖南人的道阶法师,他素爱文人翰墨,为齐白石这样一个诗书画印皆擅的湖南老乡,提供了遮风挡雨的生活保障。法源寺一进山门处还有一块《道阶法师弘法颂碑》,这是法源寺里唯一以实物见证齐白石曾寓居于法源寺的石碑。碑阴处赫然写着“湘潭齐璜濒生”。此碑可见以齐白石、杨潜庵、道阶、陈师曾等共同构起的一个民国时期的湖湘文化圈,具有重要的历史文献价值。
《白石老人自述》称1919年中秋以后,他又租住了陶然亭附近,在龙泉寺隔壁租了几间房。但在《己未日记》中,他提到八月廿八日仍住在法源寺羯磨寮。九月十三日,齐白石返湘,当日好友胡南湖将胡宝珠送给齐白石。短短十几日,一向节俭的白石老人是不可能新租房子的。胡宝珠是否已来京住宿也是疑点。有意思的是,老人曾在石镫庵戏题诗:“法源寺徏龙泉寺,佛号钟声寄一龛。”猜测他说的龙泉寺是否就是龙泉下院观音寺呢?象坊桥观音寺在清嘉庆年间由法师心学重建,并由龙泉寺接收,成为北京南城的龙泉寺下院。但按地理位置,观音寺离陶然亭距离较远。
1920年春二月,齐白石带三子齐良琨、长孙齐秉灵到北京学习。辗转五个地方,七月初九日迁入观音寺(现位于宣武门西大街93、95号)。入住观音寺很大的原因可能是比较看重齐白石的朱悟园同时住在这里。1919年齐白石在法源寺时就早已结识朱悟园。他对齐白石的人品与艺术都大佳褒奖。此后朱悟园还拜师于齐白石学画,齐白石还将齐子如和齐移孙送到朱氏门下读书。1920年,朱悟园将贺孔才介绍给齐白石学习篆刻。齐白石还为朱悟园母亲遗像题字。
入住观音寺的第三天,齐白石绘《牵牛花》(梅兰芳纪念馆藏)送给梅兰芳。在居观音寺期间,他还曾受好友陈师曾之托画《菊鸟图》(中央美院美术馆藏)参加中央公园为赈济华北五省旱灾举办的游艺筹赈会。我们通常觉得齐白石是一个吝啬的老头,比如给客人吃的是多年不曾动过长了虫的糕点。但是白石老人对于赈灾善举,包括友人借钱则非常慷慨。他不止一次参加过助振活动。1922年在《壬戌日记》还记录十月初七他看到虎坊桥越中先贤祠内模范演讲所赈灾进行浙绍水灾书画助振会,专门画杏花一幅。
齐白石最后一个居住的寺庙为石镫庵。原是唐吉祥庵故址,明万历年重修时因掘土得石镫,上刻唐人所书多心经,始改石镫庵。现在的石镫庵已不存在,只剩下石镫胡同可考。1921年十月廿七日,齐白石入住了石镫庵。后来,因直皖战事突起,人心惶惶,郭葆生在帅府园六号租到几间房子,邀请齐白石同去避难。几天之后,战事停止,由于石灯庵的老和尚养着许多鸡犬,从早到晚,鸡啼犬吠之声,不绝于耳,使得齐白石有另迁他处的想法。
在石镫庵时,12岁的张次溪曾跟随父亲张篁溪一起去拜访齐白石。白石老人于1923年作画《葡萄公鸡》(藏于北京画院),回忆其在石镫庵看到僧人无事,群鸡散养的闲适场景。另有一幅齐白石《设色桃实图》(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画于石镫庵,是其衰年变法前寿桃的风格特点,受海派影响,造型拘谨、设色暗淡。
齐白石曾说自己是心出家僧,至于住在寺院对他有什么影响吗?答案是肯定的。他不光画了很多佛教题材的作品,如《拈花微笑》(北京画院藏),还在诗句和日记中可见只言片语的佛教经典语录。
三、不再漂泊
1926年的冬天,白石老人为了有个安静的生活和创作环境,64岁的他花2000银圆,买下跨车胡同15号院,这是个坐西朝东、富有诗情画意的不规则四合院:三间北屋是整个庭院的主体,结构为两明一暗。正屋是客厅兼饭厅,靠东为卧房,靠西是“白石画屋”。因北屋外檐处装有铁栅栏,故北屋又称“白石铁屋”。小院南侧原是一块空地,种过丝瓜、花生、苋菜、南瓜、葡萄、牵牛花等。齐白石在此居住直到1957年9月26日逝世。居住期间,房子曾翻修过几次。1950年政府出资将北屋三间重新整修,修复后焕然一新,白石老人自题“白石画屋”匾额,另有一短文落款写道:“南岳山上有邺侯书屋,尚存,千秋敬羨。余五十岁后因避乡乱来京华,于城西买一屋卖画,屋绕铁栅卖画为生,如是年九十矣,尚自食其力,幸画为天下人称之,自书其屋名白石画屋,不遗子孙,留为天下人见之一叹。而后或为保管千秋,亦如邺侯书屋之有幸也。”遂见其愿将“白石画屋”在其百年后如“邺侯书屋”一般,由国家保管,留给人民。
居住在跨车胡同时,齐白石每日都要动笔创作,“不教一日闲过也”。他将院内种植上一系列瓜果花卉,将其每日之变化生动入画,不仅开辟了新题材,更将变法后的风格发挥得更为潇洒生动。居此期间,白石画屋总是人来人往。不仅有络绎不绝的求画者,更有慕名前来的师友学生。徐悲鸿曾“草庐三请”齐白石出任艺专教授。弟子李苦禅常常来此求教,刘淑度、余中英等人在此拜师求学。白石画屋也接待了一系列国际名人,捷克艺术家齐蒂尔、海兹拉尔、印尼总统苏加诺、苏联名家米·格拉西莫夫、维·谢·克里马申、日本艺术家野口勇、收藏家须磨弥吉郎等也都慕名前来。
1935年,齐白石因时局不定,防备偷盗,置铁制栅栏。齐白石曾作诗:“铁栅三间屋,笔如农具忙。”明确画于跨车胡同小院的作品上大多落款有“铁栅屋”。如辽宁省博物馆藏1948年书《与佛同龛》,湖南省博物馆藏《群虾图》,北京画院藏1951年绘《桃实》《百寿图》,中国美术馆藏1952年绘《农耕图》,中国国家博物馆藏1953年《三余图》。另外还有北京画院藏《桃源图》画于1938年抗战时期,也是在跨车胡同创作。白石老人借“桃花源”为题,以绘画的艺术手法描绘了他内心深处的一处避风港。
四、雨儿风波
齐白石晚年曾入住于雨儿胡同15号(现13号)。这里最早是清太宗第四子叶布舒的宅邸。民国年间,北海公园董事会会长董叔平也曾住过这里。1955年6月,文化部出资,买下其中的一部分单体四合院供白石老人居住。12月19日,齐白石正式迁入雨儿新居。1956年3月15日,由于想念家人儿孙,齐白石重新搬回了跨车胡同。未搬来前,1955年12月1日齐白石还在雨儿胡同接见了前来拜访的时任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总理格罗提渥和副总理兼外交部部长博尔茨,获得其代表德国艺术科学院授予的通讯院士荣誉状。老人将自己的作品《鹰》赠给格罗提渥总理,同时,赠给博尔茨副总理一幅《菊花蝴蝶》。1956年1月4日首都文艺界在雨儿新居为齐白石祝寿,现场还留下一幅颇为轻松的合影。另有一张1956年春白石老人拍摄于雨儿胡同北屋门口晒太阳的照片,照片背面写北京环球美术图片社。
入住雨儿胡同还有一段有趣的风波。在齐良迟的回忆《魂飞汤釜命如鸡——回忆白石老人住进雨儿胡同的前前后后》一文中,说胡絜青等人将齐老和铁栅画屋的东西一刻钟时间全部拉走。齐老入住雨儿胡同后,子女想要探望需要登记,非常不便。他们希望把老人送回跨车胡同,或是允许老人的子辈与老人同住,都被婉拒。由此有了“软禁”之说。由于当时正进行肃反运动,老人害怕受牵连,还画了一幅“魂飞汤火命如鸡”的画,给齐良迟保存。齐良迟给国务院写了很多报告,通过努力由周恩来总理亲自将齐老送回了阔别3个月的跨车胡同。
笔者曾于2015年8月在中国书店为北京画院拍得一份中国美协在1956年3月17日写给文化部人民来信组《关于齐白石老人迁居问题的报告》。介绍整个事情原委,应该是比较公允的。1954年夏天老人亲自到美协,向蔡若虹提出他想在鸭儿胡同附近盖个小院。但此地为风景区,不可以私盖民房。老人觉得家庭环境太乱,他的儿女以及湖南家乡来人,经常要钱、索画,气急之时,他甚至跪在院内呼天抢地,对其健康无不影响。老人的旧宅,装有铁栅栏,很像看守所,接见外宾时容易引起误会。后来文化部出面购得雨儿胡同五号院,并委托中国美协加以修缮。房子修缮后老人对新宅很满意,在12月19日由胡絜青、李可染协同迁入新居。迁入新居后发生了齐良迟在回忆中讲到的问题,美协也在文件上承认了工作上的错误,没有想到老人和其子女的关系微妙复杂的多面性。而对于今后如何解决照顾的问题,文件中又提出几个建议:对于住在哪里听从白石老人的意见。雨儿胡同置备的一切物品,老人生前由老人使用,去世后政府作为老人纪念馆之用。外宾接待还是在雨儿胡同为宜。整个风波由此截止,其中牵扯的各种矛盾也已过去,老人后来在跨车胡同安然居住直至去世。
1957年老人逝世后国家曾在雨儿胡同筹建“齐白石纪念馆”,后成为北京画院《中国画》编辑部的办公地点。1986年被列为东城区文物保护单位,2012年北京画院对原建筑进行了修复并重新命名为“齐白石旧居纪念馆”。今年是齐白石160周年诞辰,旧居纪念馆经过重新修缮,极大程度地复原齐白石老人的生平与艺术,在7月份重新开放。
(本文节选自《故乡无此好天恩——齐白石的北京情缘》)
张楠(北京画院理论研究部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