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24x22.5cm 王犁 2014年8月
潘天寿先生说:“不求三绝,但求四全。”所谓“四全”就是一位中国画家在诗书画印四方面具备的修养和认识。假如有四全的知识铺垫,再有所擅长,这个画家才有希望。转眼间我已经人到中年,也从这四方面做一下自我检讨。
诗
传统文化人,包括传统中国画家,都把诗放在第一位。当然这里的诗是古诗词,不是现代诗。齐白石晚年一再说自己的诗第一,认真出版了请当时诗坛祭酒斧削修正后的诗稿,足见其对诗的重视。林散之过世后的墓碑称“诗人林散之”,也有《江上诗存》传流。他们都是二十世纪中国画坛高山仰止望之弥高的人物。
我不会写古典格律诗词,也不会写白话现代诗,甚至背不全一首诗。古诗词除了中小学语文课本上的一点底子外,曾经在一个寒假读过一本金性尧注《唐诗三百首》,点点画画看了好久,现在还是插在书架容易找的地方,便于翻翻抄抄。古典诗人的选本认真读过两本,一本是《杜甫诗选》,另一本是《陆游诗选》,大概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浅近易读的那种。读过浙大朱则杰先生写的《清诗鉴赏》,顺着薄薄的《清诗鉴赏》,还读了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清诗选》。这本《清诗选》有点厚,慢慢吞吞也读完了。因为这个偶然的阅读清诗的经历,开始喜欢起晚清及以后的旧诗。有一次,读到有位老先生问陆蓓容,你最喜欢中国古代的那首诗,陆蓓蓉回答,喜欢的诗有十九首而不是一首;老先生会意说,后来很多诗歌传统都来自这十九首。因为这个对话,我买来《古诗源》,不过到现在也没有读几页。杨伯峻注释的《论语》也读过一遍,刚工作不久还读过南怀瑾的《论语别裁》,里面那种世俗百相人情世故,真被老先生说的怦然心动。现代诗看得多一些,有一阵子还很自信自己对现代诗写作的判断能力,这几年现代诗看的少了,对现代诗的判断能力已经没那么自信,总是在身边朋友的推荐下读几首。
很多人觉得我文章写得多,其实是以写促读,因为要写,逼着自己多读点书。写的水平怎么样?就如上那点传统文化的底子,要说写得好,那真是天晓得。因为写的多,看的多,自然也会变化,其中一个变化,就不像开始那样装腔作势,理解多少说多少。不过也深深知道只要是汉语写作,以后想写的好,还得提高文言的阅读能力,虽然写的是白话文,想做到语词雅正,离不开旧学的底子。另外一个就是认识,认识有多高,文字流露的就有多高,其实认识水平的变化更难。
有阵子赶热闹,写过一篇《当代书法家有必要自作诗词吗》,意思是不要连诗词的基本阅读量都不够,诗词的基本审美趣味都不够,就放胆写一些辞藻堆砌的所谓古诗词,还不如不写。孔夫子有句“不读诗,无以言”,还请朋友刻了一方印:“五十始读诗”,现在五十四岁了,《诗经》却还没有通读完一遍。
书
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够把字写好,提到书法一直是心头的痛,很多事情花时间总能有进步,我在书法上不断花时间,却就是看不到进步。
读本科的时候,班里的同学老汤,天天晚上在教室临郑文公,临完贴在墙上,自己眯着小眼睛欣赏一番,再回寝室睡觉;第二天上课前收拾下来,持之以恒四年。有时还有意无意地让我看看,没有等我看上几眼,小眯眼还不对着我说话:“你也看不懂,问你白搭。嘿嘿!”后面“嘿嘿”是为前半句下重手的弥补,同学吗!就是互相掐。后来,年少就认识的朋友秦彭来教室玩,看着老汤临的郑文公对我说:“你的字要写得这么好就好了。”那会儿素描、速写、水墨人物写生还算花功夫,工笔临摹、书法,知道重要,却确实没有下什么功夫。
毕业后在省艺校工作,其中一个阶段学校鼓励跨学科进修,我就去书法系进修了一年书法。当时书法的进修班办在杭州十五奎巷的市委党校,书法系主任祝遂之老师看到熟悉的面孔,摇着扇子笑眯眯地说:“你怎么也来了?”我说不会写字来补课。一年下来,书法系老师一人三周两周,按正草隶篆走了一圈,班里有来自各地的好汉,其中来自河北临城文化馆的贾世林,有文言底子,常给我看看文章,还给我讲“的地得”怎么用,“像象”怎么用。因为有共同的爱好,走得比较近,成为一辈子的好友。
对我来说,一年进修下来,字没有进步多少,但解决一个问题,不会来一个人说这个帖不适合,你就换帖。写的字也没有像样多少,同事因为我书法进修花了一万三千块钱,还叫我“王万三”,说是本来写得还不错,专业进修了一年反而写得更差了……
2004年调回美院以后,教学任务比较忙,画画少,字还是写的。接着在职读硕、博,虽然两者相隔好多年,现在回想起来,更是写完硕士论文写博士论文,半辈子应付大多跟提高认识无关的考试。很多人问我读博的收获,我想来想去回答,假如不读博的话,走不到相对专业的美术史写作,大概就随笔写写一辈子,还有阅读能力加强了。阅读真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能力。
这个阶段我去了两次张羽翔老师的书法短训班,一次王义军老师的书法精临班。他们的教学风格不同,都教得非常好,写不好的责任在自己。王义军班结束合影,有同学不相信还有美院在职老师来读这样的班级,走过来问我,我说自己是美院的老师,但书法写得不好,来跟王义军老师学习一下。
这些年也不知道忙什么,反正天天都在忙,一直都没怎么画画,字还是坚持写的。汉碑写过好几年,这几年又开始写楷书《多宝塔》。已经不管写得怎么样,反正一直写下去,要管写得怎么样,写下去的信心都没有了。
画
画画是从小喜欢的事,当然喜欢的原因,离不开大人的鼓励。假如没有爱好画画这件事,这辈子真不知道怎样跌跌撞撞走到现在。昨晚在南山书屋主持王冬亮《
< 书谱序 >
讲记》读者见面会,有线上的朋友问,学习书法能不能改变命运?问题虽然功利了一点,只要坚持做喜欢的事情,坚持十年以上,还是会改变命运的。
上学的时候训练写实能力,西方大师的速写和浙派人物画前辈都是榜样。前几届高人的留校作品对我们影响也很大,王晋的白描、王劲松的意笔人物写生,其中王劲松一张横的人体,寥寥几笔,简洁而概括,还有雕塑的体块感,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自己做不到而开始迷信那就是所谓的才华。本科毕业以后开始参加活动,也接触一些批评家,慢慢不想走写实的路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城市水墨”的话题,但“城市水墨”究竟是什么,也有没有具体的样子,刘庆和《王先生》《流星雨》应该是这个话题中,让更年轻的画家瞩目的作品。有一次,跟山艺的刘琦聊天,刘琦说话很认真,一脸严肃说,“七零后水墨”这拨人虽然没有直接学谁,但雷子人在上海“新中国画”展上的作品,把夏加尔进行水墨的转换,对我们还是起到很大的影响。2000年前后,不想画写实风格的作品,自己又没有招,逮着马蒂斯的画册就边模仿边画,包括马蒂斯、莫迪利亚尼、杜菲那个时代“巴黎画派”的画家,后来还出现南美的博特罗,但怎么画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感觉,直到接触了常玉的作品,才感受到那种消化能力。
有一次在拉萨,与诗人贺中聊天,贺中问你喜欢常玉吧。我说常玉几乎是救命稻草,当自己怎么学都消化不良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消化能力这么强的中国人;另外还有甘肃博物馆的汉佣,其中一件《风柜》,就是汉佣转换成人体的作品。前几年在带学生毕业创作时,跟学生说,想要有点自己的意思不容易,像小偷一样看着别人的袋子,能偷一点就偷一点,光靠自己瞎想的能力真有限,接着就是消化能力。
也有人问我怎么会走这么一条不中不西的路子,再就是画面怎么画得这么满。我总是说,也是没有办法,假如我书法要是好一点,我可能走传统文人画的路子,画面画得少一点,留下空白就写字。真佩服心明等朋友一手好字,能大能小,能粗能细,写在画面的上方,一看就感到亲切和文气,羡慕不已。
印
小学的时候就喜欢拿着刀挖方印,什么石材都用,实在没有石材,也刻过瓦片。上初中后美术有两个兴趣小组,一个是水彩,一个是中国画,介绍是中国画时,就提诗书画印,原来印跟中国画有关,于是选中国画兴趣小组吧!就一念之差走上了这条路,还是要感谢自己从小喜欢乱挖印。
上高中后还刻过一点,也没有好好临摹汉印,东看西看自己乱刻。订了一份佳木斯的《青少年书法报》,投稿无数次居然发表了两方,当时作品边上还有作者地址,居然收到全国各地同龄朋友的来信,有单纯一点交朋友,有来收费约稿的,也有交钱入编名人传的。一个中学生因为发表了两方印就可以交钱入编名人传,现在想想,时代虽然不同,套路还是一样。因为高中毕业后出路仅剩考学,还发现刻的基础是写,书法要是不好,印怎么刻也走不远,慢慢地就不刻了;中学阶段凭着一本《五体书法字典》,认识了很多篆体字和篆法的基本规律。
高考不停地复读,只记得不停地画速写,印是没有时间刻了,而且知道自己这么差的字,再刻下去也是没戏。但染上看印谱的爱好,从《西泠八家》到《故宫博物院藏印》,上美院以后,看到印刷精良的《钱君匋艺术馆藏印》,又是印石,又是印面,又是印花,看得爱不释手。工作以后每年监考或者出差路上,就喜欢带着印谱看,印面、印文、边款都值得揣摩半天,印文也是简洁含蓄而有意味,什么“画梅乞米”,什么“襟上杭州旧酒痕”,真是余音缭绕。
现在我的用印都是朋友刻的,很多都是笑傲印坛的名家里手,黄文斌、莫武、鲁大东、王义骅、尹海龙、王飞、苏文治、魏广君等,去年画家金心明微信发来给我刻的十几方印的印花,也是美不胜收。前后写过三篇篆刻的评论,他们是黄文斌、莫武、魏广君,一直还想给苏文治写一篇评论,没有动笔还欠着,秀才人情真没法还,记在心里才是分量。
常用的印还是以苏文治和黄文斌偏文气的那种,黄文斌也给我刻过很多大印,一直没敢用,要是真拿出一盖,是自己在找茬,画面上估计就只看他的印了。有一次看展览听身边人窃窃私语,画得这么差,印用得到挺好。我心想又不是自己刻的,别人刻的当然好。虽然不是说自己,日常自己很容易入瓮。这几年也警惕乱盖印,画面盖很多印已经是一种常见的恶习,盖很多印的人估计也不会理解艺术含蓄才有意味,印的红色在画面其实很出挑,盖起来一定要谨慎。
我是1970年出生的淳安人,童年生活在千岛湖畔的乡村光昌边,青少年成长在县城排岭,因为考学来到西子湖畔的杭城,一直走到现在或者说积极混到现在,心中记得和感激很多长辈、朋友的帮助。读好友王良贵在诗集《火的骨头》自序里写到,“只用了两个小时,我就从西子湖畔到了千岛湖畔;而从千岛湖畔走到西子湖畔,我走了整整十年。”是的,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只有认真对待自己、对待自己的经历、对待自己的不完美、对待自己的缺点,才有力量面对未来。潘天寿先生提出一个中国画家基本素养的“四全”,到中年了,借这次义乌春及草庐美术馆给我做展览出画册,从这四个方面回顾检讨一下自己。
(文/王犁,2024年11月29日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