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时跟母亲学画,经常得到舅父李宝铎的点拨、指导。记得舅父每次来我家,都会给我讲一些国画知识。当时的课徒画稿,迄今一直存放着。可以说是舅父引领我跨入国画艺术大门的。
1977年,舅父带我拜访他的好友李白凤先生,还请先生为我刻了一方名章,边款“丁巳李逢”。那是我的第一方名章。
翌年,我考上河南大学美术系。读书期间,舅父带我拜访过于安澜、郝世襄、高丽虹等开封文化界的老先生。我知道舅父的良苦用心,他是想让我走近这些老先生,感受传统文化的魅力,让我在耳濡目染之间,对传统文化有所感知和敬畏,懂得传承的力量。
那是改革开放初期,西方的文艺思潮、艺术观点正蜂拥而入,对传统文化造成巨大冲击。正如舅父所“设计”的,通过接近这些老先生,我学到了很多在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真正明白了文化、道统、文脉的真谛。
中国传统文化是鲜活的,传统艺术精神更是绵延数千年,依然充满生机。那时,舅父一再对我讲,学习传统国画只有“入古出新”,而不是简单的创新,更不能把创新理解为变花样。“入”是入于传统,是视“师古人”为一种“蒙养之功”、一种内修。“出”是走出传统,以天地为师,“师造化”。学习中国画,一定要在文史哲、诗书画印等综合修养上下功夫。
多少年来,这些话一直回荡在我心中。舅父一生恪守传统,始终对时风保持着某种戒心和距离,始终对传统文化和传统国画艺术保持着高度的自觉和自信。
1977年,舅父写过一幅书法:“学今法古师造化,取精育髓神自生。宁拙勿巧,浑厚圆润;快狠用笔,水墨淋漓;不加修饰,自然天真;小幅神足,巨幅雄伟;继承传统,推陈出新。一九七七年夏月,岁次丁巳,书写作画心得与今后方向,于开封市城南鱼场,时年六十有一。觉民李宝铎。”
这是舅父对自己绘画艺术的美学内省和总结,更是他一生孜孜矻矻、坚持不懈的艺术追求。今天重读这段话,让我对舅父的艺术追求与治学精神更加敬佩。
印象中,开封后河街姥姥家的四合院里,舅父书房的灯每天总是到很晚才熄,天微亮便又亮了起来。那个书房很小,不足五平方米,室内仅有一张床。小窗下是一张很小的画桌。周日我去看姥姥,常带上我的国画作业让舅父指导,顺便也看舅父作画。
舅父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后,便入大风堂为弟子,早期画仕女高士人物多一些。记得有一张三十几岁画的水墨洛神,画幅不大,画在生纸上,极传神。
于安澜先生曾评舅父的画:“学有师承画虎直追张善好,法采众长写人雅近费晓楼。觉民道兄早年旅沪,学画于张善孖大千昆仲,得其真传,抗战期间曾举行个人画展览于西北陕川各省,蜚声艺林。中年博采众长,融会毫端。晚来精神焕发,朝夕染翰。前岁复举行画展于相蓝,愈见炉火纯青,变化无穷。”
舅父画上用的印章大多出于李白凤先生之手。李白凤先生曾在舅父的一张画上题道:“觉民先生丹青高妙,颇传唐宋遗法,白描人物尤称圣手。”
于、李二位老先生都是大学者,又是舅父的好友。可以想见,他们当时密切的交往以及他们对舅父的认识与理解。
由早年随张大千入手,至晚年“焕发精神”,画出自己的风格与追求,舅父走过了一条漫长的不同寻常的艺术之路。舅父晚年以画虎居多,他的配景山水深得南宋马夏之神韵,“快狠用笔,水墨淋漓”,中锋侧锋兼用,不拖泥带水,一气呵成。
20世纪90年代,因城市改建,姥姥家的大四合院被拆掉了,舅父的那个小屋当然也不存在了。不过,小屋上那个带窗格的小窗户、窗前的小画桌、映在窗户上的柔弱发黄的灯光、舅父作画时的身影,还时常会在我眼前浮现。这些事物不曾因时间的远去而变得模糊,反而愈加清晰。
我知道,那小屋里的灯光是永不会熄灭的!因为,那是我心中的一盏文化传承之灯。
(作者系河南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