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1942—2023)的意义也就是石虎的美术史意义。很多人还不够格聊美术史意义,而石虎的创作实践,从40多年前的《非洲写生》(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第一版)开始,就不停地开始美术史意义的登顶。20世纪后半叶到21世纪前半叶,中国美术界有个石虎不容易。
从石虎的经历看——北京工艺美校(1958)、浙江美术学院(1960)、从军(1962)、人民美术出版社(1977)——这几个阶段他还是位以水墨(彩墨)创作为主的画家。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他的创作应该还是在中国画的范畴。当时,石虎的《非洲写生》(1980)如同周思聪的《人民和总理》(1979)、陈丹青的《西藏组画》(1980),标志着已经走出了以意识形态为主题的“激情岁月”绘画,情感、人性、艺术家个性流露已逐渐成为画家的创作表现主体。近年来许宏泉的《黑色的眼睛——再读〈非洲写生〉》对其作了非常感人的剖析和表述。不知道石虎早期作品留下的多不多?其实石虎与浙派人物画之间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话题,这个话题研究的意义不在石虎,而在那个时代的浙派人物画。石虎正是浙派人物画第二代最重要的几位画家的同代人,尤其是石虎本人又有浙派人物画最火的时代在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的学习经历。假如早期作品留下多的话,我们可以看看他是怎么突破那个时代的流行画风,进入个人对这个世界的思考与艺术表达。
今年已经是2025年,21世纪已经过去四分之一,我们没有能力预判21世纪余下时段的艺术面貌会怎样,但20世纪下半叶至今的艺术发展面貌大概还可以聊个所以然,忍不住想问一句:还会出石虎这样特立独行的人物吗?
有人问我石虎的画好在哪里,我说好在独特。难道独特就好么?当然,单单做到独特还不够好,还要有审美趣味和技术难度的支撑等。有人做到独特,但简单浅薄,所谓“狂野而奇怪生”。大多一味求独特的作品,往往画面过于简单,技术支撑不够;其次就是审美的高度和深度不够。但石虎的绘画不仅独特,而且画面丰富,有装饰构成的因素,也有支撑起画面的结构。很多画家玩装饰构成的风格,又过于装饰了,失之简单,而石虎的构成里面还有很多抽象因素,这些抽象因素就是最有难度的地方,所谓艺术的才华,大概就看这些了。古人讲气韵生动,现代意义的绘画也讲气韵生动,当然也可以用现代的表述方式,所谓意犹未尽、意味深长等,也就是这些讲不清楚,又经得起一品再品的地方越多,作品的艺术最高妙的意思就越多。
假若说石虎的大幅重彩作品提供的是史诗般宏阔的交响乐,他的水墨就是小溪叮咚。其重彩、水墨、书法,最厉害的一点是语言自洽统一,特别是他的书法——我们不妨看作从书法出发的抽象绘画,一支长锋山麻蘸墨后在宣纸上蠕动,凌厉又吱吱呀呀,仍然是装饰的结构,吱吱呀呀中又产生抽象的丰富性,划入抽象绘画或许更容易被接受。我们在许多方面太习惯站队了,不讲事实和结果只讲立场,那些少之又少的独特的艺术风格,不容易被接受的原因,大多是习惯了传统思维模式的捆绑。一边知道艺术风格独特是艺术的基本要求,一边在责问怎么可以把中国画画成这样,怎么可以把书法写成这样?估计石虎心里会回应,老子没有在画中国画,老子没有在写书法,老子就是在搞艺术。
还有石虎绘画的现代性意义。虽然很多人说现代性是个伪命题,其实,不管现代性还是民族性,走好了,走高了,都是通往未来的路径;走低了,再现代性再民族性都没有意义。20世纪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又经过改革开放各种思潮,每个时代都有一堆问题,整个社会还是摇摇晃晃走到了今天。20世纪初从打倒“孔家店”到陈独秀、康有为对文人画的批评,大家仍然在黄宾虹身上发现以传统儒家士绅文化为底色的文人画还有向前发展的可能性。文人画中雅俗不可两全,惟俗不可医。也能在齐白石身上发现,哪怕底层民间意识,在强大的艺术锻炼中也有转换为精英文化的可能性。那么林风眠的现代主义绘画,装饰主义、立体主义、敦煌艺术、民间艺术等在一种可能的路径里成为20世纪最为独特的辉煌,哪怕东西不靠、被称为彩墨的那种艺术样式。艺术史的魅力就是记下那些艺术行为中常人往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20世纪上半叶,像林风眠、常玉、张光宇、庞薰琹等一批有才华的艺术家为中国艺术的现代性作出过努力。所谓的现代性也不是完全的西方性,当然也参照了一些西方现代意义城市化以后比如巴黎画派、立体主义等伴随人类学等新学科产生的背景下,观念改变决定各不相同的创作路径,比如马蒂斯、莫迪利亚尼、郁特里罗、卢梭、常玉、夏加尔、藤田嗣治、苏丁等,里面也千奇百怪不好定义,也就是与现代城市化生活有呼应的某种绘画风格的趋势。这种现代性的意义,尊重多元指向未来,在绘画上的体现更追求艺术的独特性,其中也有现代城市生活中对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思考,就是现代城市生活在强大制度规范中寻求公共秩序的平衡,而又要在艺术呼唤中张扬人性的自由,甚至求助原始丛林的野性等,于是夏加尔的俄罗斯东正教乡村,莫迪利亚尼酗酒后的中世纪演绎,卢梭的非洲丛林故事,常玉的中国民间油漆画,都参与构建出巴黎盛宴里诗意般的张扬,城市丛林的冰冷里弥漫着咖啡般浓香的温暖。
林风眠这代艺术家早在20世纪初,就已经用“艺术运动”的方式提出“介绍西方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其实就是那代艺术家既要时代性又要民族性的努力,而这个时代性就是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后的现代性。100年过去,几经周折,林风眠、常玉在不同的社会语境和人生境遇中算是修得正果成为一种标杆,在这样的标杆下,美术史研究中会跳出一大串名字,在感叹他们年轻时艺术的才华,同时伴随这样那样的遗憾,而到20世纪下半叶的丁立人、朱振庚、石虎这一代几乎成为那个时代艺术界的异类。也就是说时代已经开始追求现代城市文明了,我们还是用习惯了的农业文明的乡土观念看待他们,而这些既有时代性又有民族性的艺术家,他们艺术中很多来自乡土民间艺术的滋养又被他们消化得不被看见,这就是这些优秀艺术家面对美术史书写的孤独与悲哀。
刚刚过世不久的乐黛云女士描述文化自觉的坐标:“纵轴是从传统和创造结合中展开未来,找新的起点,这是时间轴;横轴是在当前语境下找民族文化的自我定位,确定其存在的意义和对世界可能做出的贡献,这是空间轴。任何民族文化都可以在这个坐标上找到自己的定位。”石虎仿佛在这个横轴中烙下了自己的足迹,就是当前语境中民族文化的自我定位,以及对世界的贡献。当然这里存在对世界的理解问题,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世界?是有识别高度开放多元的世界,还是闭关自守夜郎自大的世界?
石虎的厉害,就是林风眠那代人已经提出既要有现代性又要有民族性的高标,在当代结下的一个丰硕的果子。你要读不懂,并不影响他的存在,他会像历史上很多优秀艺术一样留给未来。也有人说石虎的绘画具备世界性的语言。石虎的艺术实践具不具备世界性我不知道,但世界性不是预测应该是结果。我们翘首以待看看世界是怎样传播和接受他:我们很多事情都喜欢自己说了算,而艺术的接受和传播还真是大家说了算,当然也更是时间说了算。其实,大家说了算也是现代城市文明的成果,评论家们也千万不要落入村霸般语言强势的陷阱。在我看来,石虎以宏大的内心过把艺术的大瘾,乐呵呵地离开了我们,留下个体情感与理智、时代野蛮与文明的思考,或许也是石虎之于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意义。(作者为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