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火爆的《如此漫长如此浓郁——黄永玉新作展》在中国美术馆行将闭幕。从南方回京即预约观展,夏日炎炎下排着长队的观众可以说是少长咸集,展厅里更是摩肩接踵。一般而言,美术馆观展的统计,平均每张画前的停驻时间是5秒,而据我观察,看黄永玉的画,平均每幅的驻留时间应该在5分钟以上。几乎每张画都有题词,许多是满题,有些是题了又题,一段接一段,一段比一段的字要小,好像视力表,从0.1到 1.5。观众们读这些题词的兴趣很浓,老人小孩都读得很仔细,许多人边读边擦泪。这些题词和这些话,是一位百岁老人向人间的深情告白,把他的喜怒哀乐,把他的爱恨情仇,把他的调皮捣蛋,把他的孤独悲伤一一诉说。这些诉说如此漫长,如此浓郁,如此真率,如此精彩,如此睿智,吸引人们停下脚步。
回家后搜捡旧文,找到一篇,是前年与李庚拜访黄永玉先生后所写,未曾发表,今日再读,先生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那是 2022年 2月 28日下午四点,与李庚去黄永玉先生太阳城府上看望老爷子。这是黑妮前天通知我们的,说老爷子想见见我们。到的时候略早了点,老爷子中午工作晚了,刚吃完饭。黑妮说老爷子中午从来不休息。这一点我同他倒是很像。
李庚有备而来,用车载了几十本大画册,有法国印象派画家的,也有日本出版的日本风俗漫画,浮世绘和日本庭园与茶室建筑等等。除了印象派画家的画册老爷子已有外,其余有关日本的,都笑纳了。老爷子开玩笑说:李庚你还得送我一个书架,这么多画册哪里放?
老爷子气色很好,去年骨折卧床,今年站起来可以自己在室内走动了,也不用扶着,也不用拐杖,自己如厕,自己走到餐厅吃饭,真了不起!客厅书柜上挂着一幅红纸写的书法,录的是去年写的一段文字,谈他对科学和艺术关系的认识,大概是去年李庚老问这个问题,老爷子就来了这么一段玄语。我注意到落款写“辛丑灾年”,就说只有您敢这么写!别人都没这个胆。老人笑了,笑得像个调皮的小孩。
黑妮问我们喝不喝咖啡?都说喝,老爷子也要喝。又问加不加奶?只我一人要加。说话间黑妮咖啡端上来了。意大利的小杯子,带托,色彩鲜艳又沉稳,又浓又苦的意大利咖啡,很地道。
老爷子说某杂志社电话通知他,连载的自传体小说不要写了,不登了。过半天又打电话来说还是继续写吧!老爷子眼睛直视我,说:“我还能写吗?!”显然,他这句话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我就回了三个字:“好快刀!”说完这句话老爷子拳头往胸口前一挥,嘴角有力地一抿,眼睛放出那种湘西汉子才有的狠光。我不禁叫一声“好!”既是为老爷子绝妙的回答,也是为这股血性。我问为什么不让写了? “马上就写到建国后了!最精彩的都在后面呢!”噢,原来如此。“真的不写岂不可惜?”“要写的,要写的。”老爷子连声说。“不但要写,要放开了写,你不发表了,我写的更自由更放肆了。”停顿了一下,老爷子把头往我们这边靠靠,我赶紧把小枕头替他扶正。他说“我现在暂时不写了,后年,一百岁,我要搞个大展,真正的大展,新作品,年纪越老画得越细。真正的一百岁,不搞假的,什么虚岁一百,不搞这个,就实实在一百岁大展!”说到这里老爷子豪气上来了,脸颊白里透红。“然后,”老爷子话锋一转,“我就开始写,放开写!”
黑妮说3月22日在现代文学馆有个黄老的诗歌朗诵会,由作家出版社和现代文学馆共同主办,还有几十张画,专门为这些诗画的,一起展出。“两天!”老爷子伸出两根手指,“两天,画了 120 幅画!”啊!两天!我和李庚都惊讶无比。老爷子显然也很得意:“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画得收不住。”黑妮从沙发扶手上一堆书里翻出《见笑集》,黄色封皮,老爷子手书的三个黑字:见笑集。老辈人把自己的东西拿给人看时都会说“见笑见笑”,黄老也是这意思,一辈子写诗,包括香港时期的,七十多年前写的,也拿出来,结集出版厚厚一本,开本不大,欧美口袋书大小,轻型环保再生纸,拿到手里很轻,打开一读,诗有长有短,许多插图,人物造形幽默风趣,白描,有力的线条,肯定,流畅但不流滑,有顿挫转折,增强了诗歌的叙事性和形象感,有些还很搞笑,如漫画。黄老问我知不知道欧阳文森(他以为我谁都认识,殊不知他和我是隔辈人,他那一辈的文化人、艺术家、政治人物我多少知道一些,比他还老的人我就很陌生了,除非是大名头,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顺便说一句,黄老与我父亲同庚,都是1924年生人)?我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他说是香港的电影人,应该是地下党,《见笑集》里有首长诗《一定再见》就同他有关。黄老说:“欧阳文森那段日子老问我想好了吗?过两天就问一次。我以为他是问我对报酬想好了沒有?我就说想好了,无所谓。结果他回大陆了。我才明白他问我想好了吗是这个!直接说我就同他一起回来了,用不着等到1953年。”黄老哎声叹口长气,“打死了,文革中被斗死在台上了!在上海。”
我说诗集中有些短诗像日本俳句。黄老说“我对俳句感兴趣,感谢一个人,林林。”我说上大学时读过林林翻译的日本俳句,还有他自己写的,但感觉就是没有日本人的有味道。“林林这个人,真是个好人,他还是个福建人,我可以跟他说好多的福建话。最有意思的是他是个美男子!真是长得漂亮!他负责对外文化交流,刊物办得真是好。”黄老喝一口水,继续说:“钟敬文,钟老,跟林林都在日本留学,是他们这一夥的大哥。他説俳句就是短诗,特别短的诗就是俳句,用不着搞得那么复杂。”黄老眼睛看着前方,好象看到了远方某个模糊的人影。他转过头对我笑笑,很神秘地说:“你知道林林当过马共游击队的政委吗?”我真的吃了一惊,确实是头一次听说。马来西亚共产党垮了后,中国在湖南某地建了一个村子,专门安置马共和游击队的领导和家眷。没有想到,温文儒雅帅气漂亮的留学日本的翻译家和诗人林林居然是丛林游击队首领!“他活了102岁。”黄老又补了一句。“多少好故事,就这样消失了,都没有传下来。哎!”老爷子又是一声叹息。只是这声叹息很短很轻。我感觉,对欧阳文森的那声叹息是古人说的“长太息”,是对一条熟悉的生命无端被暴力剥夺的愤怒和无奈,而对林林的叹息,是惋惜,不是惋惜人,也非惋惜命,是惋惜精彩的故事遁于无形,被他带入虚无。
李庚春节期间受我鼓动,连续看了多部金庸武侠电视剧,他曾听过黄老在香港与金庸共过事,于是问“你认识金庸吗?”“认识?”老爷子头一扭:“岂止认识?我们一张办公桌,我在这边,小查在那边。只不过他是正式的,我是临时的。”黄老又鬼鬼地笑道:“真是想不到,谁都想不到,小查会去写武侠小说。”李庚又问:“他爱和人打交道吗?爱说话吗?”“不爱。我跟你们说件事,我一直觉得有愧于小查。我那年在香港办画展,请小查太太帮我看摊子,有人买画就收收钱。来了一个人,此人在香港专门给想要成为明星的女孩子拍肖像照,有点钱,但不多。他来看画,看上了小查太太,一来二去,两人私奔了。你看小查当时有多穷,太太都守不住。几十年后,我在上海办画展,那个小胖子主持人,”黄老停了停,问我:“那个主持人叫什么来着?”我说是不是曹可凡?他说:“对,曹可凡!他做东请我吃饭,说有老友想见你,见吗?我说行。他就从隔壁带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这不就是那个照相的和小查太太吗?老成这个模样了!看样子过得也不好呀。”
黄老继续回忆:“小查呀,他就是四根台柱子,倪匡,蔡澜,黄霑,还有那个谁。倪匡是东北人,小查不在,出差,武侠小说连载,就由倪匡替写。有一次时间长了,回来一看,有个人物倪匡写偏了,小查怎么也带不回来了。黄霑呢,他那时候有个女友,时好时坏,后来女友跑了,黄霑就哭呀,哭得死去活来。倪匡就安慰他,说,其实失恋的感觉也蛮有诗意的。黄霑就破口大骂,“失恋就是失恋,人都要死了,哪有什么诗意!”我和李庚听了哈哈大笑。我说黄霑的歌词倒是蛮通达的,江天风月,潇洒的很啊!原来一个情字落在自己身上也是过不去呀。黄老说:“后来有一次在香港吃饭,小查说:现在全香港没有人叫我小查了。”我说是呀!民间只知金庸,可谓名满天下。而官场,政商两界,却只知查良镛。能把查良镛同金庸联系起来的人都是高人,而能知道金庸和查良镛就是当年小查的,恐怕也只有您和为数极少的朋友了。“是呀!查良镛到北京,邓小平亲自会见长谈,而且是走下台阶迎接。邓小平也读金庸小说呢!”黄老说完啜一口茶。李庚问:“您和金庸谁年纪大?”黄老想了想,说:“我们俩应该差不多。”
虽然耳朵稍微有点背,但若说话声音稍大一点,黄老还是听得到。他的耳朵很长,比一般人长很多。从正面看,耳朵向上耸,而且有点尖,特别像某种小叶猴。人老了,头发不多几根了,耳朵就格外突出,引人注目。黄老现在的样子特别像美国好莱坞大片里拯救世界的高人的老师父,一个东方的智慧老人,身材弱小,头很大,眼睛机敏有精光,尤其那对招风大耳,那就是宇宙信息接收器啊!
“人老了,常常想起一些好玩的小事情。”黄老又打开一个话题。“叶浅予,他画舞台人物,少数民族,衣服线条,细细的,长长的,画在生宣纸上,墨不洇出来。我很佩服,问他怎么做到的。他说加油啊!这么简单,加油。”说到叶浅予,就想起了一连串的美院老人。“你爸爸”,他指着李庚,还有李苦禅,彦涵,被造反派勒令写交待,写揭发。版画系一个学生 XXX,翘着二郎腿坐在课桌前,老师排着队给他交检举材料。到我了,走上去,没有。我没有什么可以揭发检举的人和事。我1953年从香港回来,美院的人同我没有任何历史交集,我对他们的历史一无所知,没有什么可以揭发检举的。XXX啪的一下拍桌站起来逼到我的脸跟前吼道:黄永玉你好大的胆!我当时就把拳头攥紧了,暗暗运气,心想你小子敢碰我,我就拎着你的衣领把你挂树上去!当然,他没碰我。我是从小练过武的,在香港也天天练,有师傅。”说完黄老攥了攥拳头,我确实看到前臂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这可是98岁的老人啊!“文革中我被打过一次,是美院附中的两个学生打的,跪在地上,铜扣皮带两根,使劲抽啊,我一声不吭,全身运气,同时心里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一共242下。彦涵站在我身边,他是老右派,红卫兵懒得打他。事后他跟我说,尿都吓出来了。当天回到家,梅溪迎上来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煮了长寿面。我说给你看样东西,你不要害怕。我就脱衣服,先脱了外衣制服,再脱衬衫,最里面是背心,全是血,沾在皮上脱不下来了!梅溪就抱着我大哭,说“回家就好了,我就怕你想不开!”
到了吃饭的时间。黄老和我们步至餐厅。餐厅不大,窄窄的,摆一张长桌,黄老坐一头,保姆小王用夹子把方围巾夹在他胸前,黄老因此显得就像幼儿园的一个小朋友,乖乖的样子。我们分坐两侧。黄老家中有固定的厨师,今天特意从小区饭馆叫了几个川菜,有水煮鸭血,红烧蹄膀,比目鱼,黄老说医生说的,他可以吃些鸭血,他也爱吃,用筷子扒拉几块鸭血放到饭碗里。黄老自己喜欢做菜,梅溪阿姨菜也烧得好,黑蛮也热爱厨艺,这一家人都热爱生活,老爷子在玩上更属超级玩家,唯独在喝上,他不饮酒,滴酒不沾。很多人不信,说你看老爷子画过那么多酒鬼,个个画得那么传神,他自己如果不喝,如何能画这些酒鬼入骨?再说他给酒鬼酒设计的酒瓶,随便那么一捏,一个抽象的醉鬼跃然眼前,没有亲身体验怎能做到?但黄老就是滴酒不沾。
他是中国艺术家中最清醒的人,最智慧的人之一,他的绘画和雕塑如同他的诗与文,总是清醒地冷眼观看世界和人性的荒诞和丑陋,他努力从中挖掘喜剧因素并以黄氏幽默打趣,聊博智者一哂。当然,对于真正的善良和美,他也从不吝于由衷赞美和咏叹。他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李庚问我应该如何定位黄永玉?我的回答是:他是一个文人,但又不是一个旧式文人,而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拥有两种能力来表达自己,一种是文字能力,一种是造型能力。许多知识分子缺失了造型能力,他们同世界的联系就有许多通道堵塞了,短路了。而黄老先生这种能力很强,强大到根本不愿意俯首束手于某一画种画科,于是你就无法称他为国画家、油画家、版画家、雕塑家、设计家,他什么都是,什么都玩,只要有造型可接通他同世界的联系,他就可以“感而遂通”。他同时又是如此地迷恋文字,如此地迷恋读
书写作,诗、散文、杂文、小说、剧本,所有文章体裁他都愿意措手尝试,对语言和文字的妙用无穷有着极其敏感的会心。这是很奇怪的一种天生的组合能力,大部分人获一失一,或強一弱一,而黄老却能如此美妙地结合平衡且并驾齐驱。要命的是,许多人,特别是画家,自觉地把自己从思想的智慧园放逐了,他们画了一辈子画却从来没有思想,甚至没有知识和文化,举目四望,这些人都是在那儿堆砌颜料和笔墨,思想苍白,内容空洞,甚至连生趣都无。于是,黄永玉先生就凸显出来了。他的艺术,有思想,有观点,有性情,有表达,有读
书量,有人情味儿,有时愤世嫉俗,有时玩世不恭,有时游戏三昧,有时严肃不苟,有时深情冷眼,有时古道热肠,有时飞扬跋扈,有时柔情似水,有时高华秾丽,有时白贲素颜,有时阳春白雪,有时下里巴人。我觉的,黄老先生就是中国艺术界、文学界、文化界一位跨世纪的大雅皮士。他以其独特的生活态度,诠释一种尽可能严肃认真而又自由放纵的人生;他用造型和文字为尺,丈量一种知性的优雅所可能达至的境界。他消弥了一些执念,在他不得不常回去的故乡凤凰和他不得不常栖居的弗洛伦萨之间自由行走,自在呼吸。他是中国少有的可以灵魂自由出窍的艺术家。在餐厅的东墙上,挂着三组照片,分别是三次荣获意大利总统勋章时所拍摄。看得出来黄老对这一荣誉的严肃认真的态度,也代表了他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对人类文明精华的向往和追求。与此相对的西墙上,是黄老创作的一幅白描古代高士图,画的是楚国三闾大夫屈原,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抄录了屈原长诗《离骚》。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或曰文化人永远的精神偶像。而北墙上则挂着一幅黄老撰并书的对联,上联是“人说八十不留饭”,下联是“大夥喫来给他看”。一下子就从又洋气又高古的文化人设跳回他的老顽童本色。
大家吃好了,该轮到阿猫阿狗了。黑妮分别用三只碗碟搅拌好米饭和肉汤,黄老特意从大蹄膀里挑出几块肉放入碗中,他看着三只小狗吃饭的神态,完全是爷爷看孙子的样子。回到客厅,黑妮端来金桔,也给了黄老一颗。经过冰冻的金桔又脆又甜,黄老一边吃着一边说:“我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事就两件。一件是交了很多朋友,一件是做了许多事情。”
我注意到客厅悬挂的对联换了。记得庚子中秋后二日,李庚和我来看望黄老,客厅挂的是章炳麟赠璇章的对联:“后来领袖归才子,老去云烟胜画师”。黄老说当年钱钟书见而喜之,欲借挂,不允。黄苗子也很喜欢,与永玉先生商略移易数字,遂成“后来才子归领袖,老去画师剩云烟”。瞬间满纸滄桑,道尽七十年中国文化艺术界全部酸甜苦辣。李庚说一个“剩”字,泪流满面。改得真是绝妙,这几字改易,非文字游戏,也不是普通的翻案文章,而是从民国过来极力拥护新中国的左翼文人(包括黄苗子和黄永玉)沉痛的历史感受。太炎先生地下有知,当引二黄为知己。“可惜,改了以后苗子没有写下来。”记得那晚皓月当空,听九十八岁老人言说往事,心情沉重。夜半归舍,抻纸挥毫泼墨,连书二黄改易过的对联三幅,算是了了二黄一桩心愿,心情始得舒坦。
黄老说前几天刚写了一幅篆字联,没想到写歪了,写成了歪联。他让黑妮从画室拿来,果然是一幅歪联,写在红纸上:“灶前壶酒空昨夜,瓦上雷霆伴梦酣。”边款是“九八老人亦不可谅,壬寅黄永玉书歪联。”六尺的纸,不折格子,信手写去,一字顶一字,上字略偏,一行便歪。但歪有歪的味道,带着一壶酒的醉意歪倒便睡,管他瓦上雷霆万钧哩!黄老调皮地挤挤眼,做了个手指屋顶的手势,那意思是 “你懂的!”随即对我说“你拿走吧!”又对李庚说“下次给你写。”看我卷纸的笨样,说“拿来,我卷。”只见老人从沙发床上欠身坐正,将长约六尺的对联铺于膝上,先勉上二寸,再卷,哗哗哗,一个小圆筒瞬间卷好,顺势在双膝上往前一搓,漂亮!这个动作突然让我闪现出儿时在湖南乡下见过的妇女搓麻绳的情景。这个九十八岁的老头真是帅极了!
李庚说:“今天带来三张山水,最近画的,请您指导。”我们将画逐一展开。画都很大,丈二匹,幸得黄老家客厅够大。我注意到当画徐徐展开时,黄老开始坐直,脸上表情变得严肃而专注。他双眼炯炯有神,盯着画面仔细看,缓缓地来回扫视。李庚,也是满头白发的七十二岁知名画家和教授了,像个小学生等着老师批作业一样,神情紧张拘束。三张一一看完了,李庚说请黄老留一张,黄老食指有力地往前一擢:“就这张!”李庚说请您题几句话。黄老说:“你回去题上字
落上款,再拿来我题。”李庚说请黄老指教。黄老说:“老家凤凰我那房子二楼厕所窗外,有一棵树,树枝直接冲着窗子伸过来,像要同我说话。我每次回去,都要在这间厕所呆半天,我观察它,看它这么伸过来,又那么折回去,好像在玩游戏,在跟我玩游戏。”说到这里,黄老让黑妮取来一幅四尺斗方的画,墨色很新,画一策杖翁登石径,身旁就立着一株这样的老树,掉光叶子的枯枝像虬龙一样朝前面伸过来。“以前大钟寺有棵好大的古树,上面的树枝这么伸出来又那么弯过去,前后左右上下,好看极了!我带学生去写生,说,这就是最好的教科书!”黄老一边说,一边双手在自己头上来回比划,好像自己就是那棵大钟寺的古树。“唉!这棵树现在可能也没了。”说完之后,黄老让黑妮拿来一张纸和一枝炭水笔,就在纸上开始画,我让李庚站在黄老身后,用手机记录下来这一幕。黄老一笔一笔画,边画边说:“作画就是玩游戏。你看多好玩!这里藏起来了,这里又露出来了。这里又接出去,另起炉灶。”不一会儿,一棵俯身向下的歪脖子老树 就画出来了。看着这爷俩如此认真和投入地沉浸在艺术讨论中,我心底涌出些 许感动。一个是九十八岁,名满天下的大艺术家;一个是七十二岁,名门之后,在海外执教多年。七十年前,他们相遇于北京大雅宝胡同甲二号院,一个是风度翩翩的归国青年画家,一个则刚刚蹒跚学步。他们随着岁月老去,但这份通家之好却从不因时间而老化。他们对知识的追求,对艺术的热爱,那份真诚和执著,令我感动和敬佩。“您这是一张课徒稿啊!”我对黄老说。“这我得留着。黄老您签个名吧。”李庚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这张白描枯木。
“黄老,您是哪一年去的香港?不是说40年代,是说后来那一次。”我又起个话头。他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我:“你知道,我那时候是全国政协委员。我写了个提案,建议把老人家的遗体从现在的地方挪走。两个选项,一是香山,一是韶山,任何一个都比现在这里好。没想到捅了大篓子,忽然间大家不理我了,那些文化艺术界的委员不敢同我说话了。我一看糟了,赶紧走吧!就卷了几捆画去了香港。正发愁呢,有人要买画,这才有钱买了香港的房子。后来又去了意大利,到佛罗伦萨找达·芬奇去了。”停顿了一会儿,黄老又说:“你知道吗?我跟凤凰的关系也不好,他们恨死我了。”黄老突然转变话头,我很吃惊也很意外:“不能吧?凤凰到现在还在吃着沈从文和您呢!去凤凰旅游的人,相当多不就是因为知道那里的山水孕育了沈从文和您吗?再说,您捐了那么多画给州里,还建了桥。”他接过我的话:“你知道我建了几座桥吗?10座,在凤凰和吉首。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他们不知道,也不能拿出去讲。”我忙问是什么事?他说:“那一年,很多年以前了,当地有人,当然是很重要的人了,给我看一张图纸,图纸上标着离凤凰30公里的一座山,被划定做靶场,导弹的靶场,湘黔川山洞里的导弹实弹射击,就拿这里当靶子来试验。我一听头皮都麻了,打得准的还要试验吗?打不准才要试验啊!30公里距离算什么误差呢?我就赶紧写信,给大领导写信。谁呢?杨尚昆主席,他主持军委工作。他就把兵器工业部部长找去了,把我的信摊开给他看,我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我说湘西是风景奇丽的旅游胜地,凤凰是土家族苗族聚居地区,在这里设立导弹靶场不妥。杨尚昆就问部长怎么办?部长气哼哼地来回走,说已经在进行中了,撤不回来了!杨主席说撤不了也要撤。就这样,也不知道改到别的什么地方了。”我长吁一口气,说:“这对湘西尤其是凤凰的发展,可以说是生死攸关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湘西父老乡亲真应该给您建生祠烧高香啊!”“唉,政府恨死我了,商人恨死我了!”我问为什么?“我反对他们收门票。威尼斯、佛罗伦萨,谁收门票了?为什么凤凰要收门票?又不是公园?公园也不收了。恨我,说我断了他们的财路。”黄老说到这里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侧过头对我说:“有件事情恐怕真要麻烦你去做。”我说什么事?黄老说:“凤凰百货公司有个售货员,她长得漂亮, 家境也好,同一个小伙子恋爱了。父母坚决不同意,女孩子就跳进水
管子里自杀了。父母就把她埋在进城路边的山上。那个男孩子就每天晩上去坟头点根蜡烛,然后就嚎淘大哭,声嘶力竭,城里很多人都听得见。哭了10天,男孩子也跳河死了。好心的凤凰人就把两人合葬。”我说这是现代版的梁祝故事啊!“是啊!”黄老叹一口气,说:“女方父母不愿意合葬,硬是把合葬墓挖开了。当地人就另外找了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做了一个纪念公园,我把铭文都写好了,刻在山石上。可是,又是碰到出资的问题,这事一直就搁在那儿,也是我的一块心病。”我说黄老您放心,我回湖南后一定去了解一下情况。
不知不觉已经晩上 9点多钟了,黄老同李庚和我整整聊了5个钟头,基本上都是他在说,我们在听。于是我们就起身告辞。黄老坐在沙发床上朝我们挥手,脸上竟毫无倦容。
从太阳城到玉泉营55公里,不堵车也要走一个多钟头。在车里,我看着不断倒退的路灯和越来越熣灿的城市灯光,突然想起来一个小学生的作文题目《记有意义的一天》。是的,今天,2022年2月28日,星期一,是有意义的一天。
这天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黄先生,尽管中间也约过几次,但都赶上先生住院治疗,不得不取消。今天看展归来,又想起黄老《见笑集》中的长诗——《一定再见》,是的,黄老,今天我们又再见了。
(文/ 王鲁湘,2024年 7月 9日夜于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