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友人俄罗斯旅游后给我带回一件礼物“套娃”,大个娃娃套小个娃娃共9个,这让人想起康熙年间的瓷器十二花神杯,而在广州博物馆里,你能见到50层的古代牙雕套球。
生活中,时听得有人揶揄他人“话里有话”,此下,秋晨挪走累牍的多本宋元明清画选、画集,瞥一眼柜中那溜碟片上醒目的“碟中谍”字词,粲笑:“画中有画,乃古典艺术一绝也。”多年浸淫,发现古代名迹中出现“画中画”有这样几种。一大类别,是一幅山水、人物画中,主人翁身后有一整块或折叠边角的大屏风,此既是画家构图布景的手段,也更意在画幅中营造一种轻松温馨的氛围,雅聚的环境。屏风上,时有能廓清大概的画作,一般山水,花鸟树石,莲塘鸳鸯、水汀芦草,或活动人物,不一而足。
典型如五代南唐的《重屏会棋图》,简直如央美黄小峰先生形容的“是中国画版的《盗梦空间》”。此作相传为周文矩所作,屏风前下棋的四个人中,正面那位帽子与其他人不同者被认为是南唐中主李璟。人们后来认为画里看似娱乐的弈棋,其实是表现某种政治活动。而我感兴趣的,是如宋梅尧臣说的这幅画之“画中见画三重铺”(故名“重屏”):第一重图像是看到的这幅画的画面空间,描绘的是两人对弈、两人观看;第二重图像,是画中对弈者背后画有图画的板屏,右下角一个看起来年老体弱的“病夫”,正抬头看着围屏;第三重图像,是这架围屏上画的山水。在北宋人看来,重屏图的核心,非弈棋的那一组文士,而是以画中画形式出现的“病夫”白居易,他在寒冷的冬季,边烤火,边喝酒,边看书。看累了,便要在侍女服侍下休息——这是一种理想的隐退的休闲生活,与世无争。
此类画中画的道具“屏风”,在同时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以及后来宋刘松年《十八学士图卷》《罗汉图》、明唐寅的《李端之像轴》等中,皆有显现。我因此常想,如有在类似战国《凤鸟人物御龙图》帛画甚至更早的岩画壁画、陶画木胎漆绘、画像石上,见类似装饰用的“小画”,则此“画中画”不正是其所在乃至更早时代中国画诞生的一个间接证据?尽管此“实证”是来自艺术品,但应更多采信是其时代现实的投影而非全然“艺术想象”或臆造。刘松年《四季山水图》的秋景、冬景两帧里,仔细看,隐约能间有横幅画作被固定装饰于庭室的墙壁上,皆是某种艺术新探求与衍义的生发。到了元代,画中画还要“说话”,如元张雨《题倪瓒像》里,画中屏风的山水刻意模仿倪氏风格,并借用佛画中维摩诘居士的坐姿,来塑造倪瓒风神清朗的隐士形象。
中古以后,绢本出现,手卷、册页、横幅、立轴可以手展或悬挂起来欣赏,由是,画中画,其图中的“小画”,已非固定静态,而可以流动,变成了画中“流动的道具”,这是第二类。早在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里,就有一幅立轴被挂在华美装饰的画舫一角。以后,画中画,成“移动的风景”,它往往在帝王贵胄行乐、文人士大夫雅集的休闲题材中出现。
明代浙派戴进的《松下观画图》、陈洪授的《观画图》、仇英的《竹院品古图》,清代郎世宁的《弘历观画图》……,或在野外,或在庭院,还有的在居所密室,几位同道、好友一起赏画品鉴,极尽风雅。《松下观画图》里,一贤士在野外独自欣赏横幅,《竹院品古图》中两位士夫静默披观册页品鉴,而《弘历观画图》里,场面奢华、派头十足。该画作描绘乾隆皇帝在夏日清风里观看《洗象图》情景。扮作普贤菩萨的乾隆,悠闲自得,正观看小画里众人为普贤的坐骑白象洗刷。我们看到画图中,一人以长柄画叉叉起一幅卷轴画,一人持画幅地轴,复有三人持琴、盒而来。所有侍奉官女、太监等的活动,皆围绕这位后自诩文治武功“十全老人”展开……弘历在赏画,我们通过此图,也得以观赏这位自负皇帝的精神面貌。
画中画,最怵目的,笔者以为当是画中小画中的人物与画中人物的面相“重叠”,类似于某种特制肖像画或相机发明后的“自照”。此类传世作品,最早为一宋人册页,它其中一个名称被冠以“二我”。画面中心一屏一榻,榻上坐一士,头著巾下系裙,左手持书卷,右膝素足横置榻上。榻后一架大屏风,绘一幅汀洲芦雁图。屏风的一边,悬了一轴人物,却是此图主人公的写真,“二我”一高一低,略取颜面相向之势,而神情如一。
此种,是为了存像之目的,还是创新的笔戏墨趣,抑或藉此种图式阐发一种宋代理学,还是无法命名的心理现象呈出?再或,只是一种自我欣赏、矜持傲娇至“精神洁癖”的某种写照?真值得学术界深入研究探讨。这幅册页曾经清宫收藏,上面钤了“乾隆御览之宝”的印记。乾隆大约很欣赏这一点新异之图,便命宫廷画家绘制相似的作品,只是把画面中心人物由文士改作方巾道袍的帝王,由此而成为一幅《乾隆皇帝是一是二图》的名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