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凡倾听》曹可凡专访程十发 独步画坛

        作者:核实中..2009-11-11 13:52:15 来源:网络

        著名国画大师程十发于2007年7月17日不幸去世,海内外艺术圈的朋友,纷纷表示震惊和悲痛 。
        《可凡倾听》主持人曹可凡和程十发先生是忘年之交,早在2004年时,曹可凡与这位才情勃发的艺术家就艺术、人生等话题进行过一次长谈,谈话内容情真意切、令人难忘。7月22日(星期日)晚21:30《可凡倾听》将播出特别节目,以表达对这位一代艺术大师的无尽哀思与缅怀之情。
          初春的午后,我又一次和忘年之交程十发先生信步闲聊。和煦的阳光将这位84岁高龄的著名国画大师映照得分外矍铄。发老是位才情勃发的艺术家,他的大师风范时刻感染着我,与他的倾谈总能让我获益匪浅。
          曹:程先生,您好!
          程:你好!
          曹:刚刚过完春节,您已经是84岁高龄了。大家看到你还是那么健朗,我们都感到非常高兴。说到我们今天的这个谈话,其实还真是有点遗憾。因为按照我原来的设想,我希望把您和施蛰存老人一块儿请到我们这个节目来畅谈一番。您跟他是老朋友,相知相交几十年,而且你一直希望能够好好地为他画一张画。可是这张画终于还是没有能够画成。
          程:遗憾啊!他是我们老乡,都是松江人。因为老乡有种乡情,四乡地方上有名的人物、学者,好像讲起我自己家里的人一样,非常骄傲。那么施蛰存先生也是我作为骄傲的一个文坛大将。所以我平时很对他敬仰的。
          1921年,程十发出生在松江县城的一个中医家庭里。幼年的程十发在街头巷尾默默观看社会相就,饱受松江文化的浸染熏陶。松江的风貌人情成为他踏上艺术道路的启蒙老师。
          曹:我知道您是出身于中医世家,您的祖父、父亲都是医生。那你怎么没有继承你父亲的事业,成为一个大夫?为什么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画画呢?
          程:小的时候画画,因为在这个环境里边。当时松江也不是一个非常发达的城市,但是它遗留下来文化的影响那是很大的。我恰恰是个小鬼,不肯念书,专去看古迹。现在变成这个……
          曹:大画家。
          程:不是。不古不今,不中不西……
          曹:不古不今,不中不西。当然有你自己的风格。
          程:没有没有!
          曹:现在大家看到的更多的是你的书画,其实你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时候,画了大量的连环画,也就是这个“小人书”。其中有两部可以说是连环画中的传世佳作,一部是《阿Q正传》,还有呢就是《胆剑篇》。其实在你之前也有其他的画家画过阿Q,比如说丁聪先生。那你当时在画这本连环画的时候,怎么去构思画这样一个鲁迅先生称为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这样一个人物呢?
          程:阿Q这个人其实是有这个人也可以说是没有这个人。那时我们在松江,离开杭州比较近,卖苦力的很多是绍兴人,劳动人民。那么(创作)这个阿Q的原始的材料,他起了很大的作用。
          曹:其实在你的生活当中,像这样的人物还是有这样一个原型在你的脑子当中,所以你轻易能够把他画出来。
          程:对,总是有影子。影子有大一点也有小一点,但是总感觉到鲁迅先生他启发我们理解时代精神。
          曹:我在看周海英先生最近写的《我与鲁迅七十年》当中,特别提到你画的这部阿Q。他认为是所有画阿Q的(作品)当中,最能传达他父亲作品的画作。所以对你的评价很高。
          程:但是他忘掉了,我正是吸收了这么多人的阿Q,从里面我去偷一点东西。
          程十发的画风格独特,尤其是他的现代人物画,多以少数民族人物为题材。他用富有振荡感的线条勾勒出形态不一的人物形像,描绘出少女翩翩婆娑的舞姿。或浓或淡的笔墨中包含激情,直抒画家的炽热胸襟。
          曹:你的风格的形成,尤其是人物画的风格的形成,其实跟1957年你去云南的少数民族地区深入生活,进行采风是分不开的。当时为什么会对云南少数民族的风情,他们的这种人物造型给你引起这么大的心理上的触动呢?
          程:其实云南傣族有戏的。
          曹:傣戏。
          程:但是我可能语言不懂,(有一次)看《西游记》,但是(发现)第一个孙悟空没有的。
          曹:没有孙悟空,《西游记》没有孙悟空?
          程:猪八戒也没有。它其实是,后来才了解,它是真正的元曲《西游记》。猪八戒什么的还没出场。跟我们平时看到的《西游记》完全不一样。它是直接从元曲,正式的元曲(改编的)。所以说,天下之大,大得无比。我们自以为是汉族,孙悟空是属于汉族的(就应该有孙悟空,其实不然)。
          曹:那时候你在云南体验生活,大约呆了有多少时间?
          程:半年多,就是画《小河淌水》的时候。
          曹:《小河淌水》也成为你在那个时段非常有代表性的一个作品。
          除了绘画之外,发老还精通诗词歌赋、音律昆曲、摄影收藏等。广泛的兴趣爱好使他的画中也融入了各种艺术样式的神韵,作品越发地奇姿卓卓而独步画坛了。
          曹:你觉得所有的这样一些爱好都给你带来一些什么样的艺术灵感呢?
          程:我感觉到从现有的艺术作品,我们来研究我们古代为什么要画这张画,画了以后有什么影响,来推动我们现在的文化,这是很重要的。那么这是种学习,比如随便来讲,你唱谭派,你唱周信芳的唱法,你说是谭派也可以,因为他还有比较古老的。但是现在于派以后,又有于派又有杨派等,花样就比较多了。其实这根子还是老谭。
          曹:谭鑫培的老谭派。所以你在画画方面也是这样,希望在前人的基础上有一些自己的变化。
          程:是,想有些自己的面目。
          曹:刚才我们说到摄影,你把摄影也称为你的另一枝画笔。
          程:另一枝画笔,这个不要(这样说)。摄影不要代替画笔,它是用光的关系,摄影没有光就不行了。但是我们中国画也有光,这个光也有另外的处理的手法。
          曹:你特别喜欢看前苏联电影《战舰波将金号》,而且专门去研究爱森斯坦的有关电影方面的论述。
          程:当时画连环画,连续性就是连环画的生命力。爱森斯坦他非常注意连续性,日本有好多的电影,(比如)黑泽明,可能也是正面学习他,反面学习他。
          曹:其实你在形成自己风格的过程中学古人,也从民间艺术中汲取了很多养料。
          画如其人。发老的画广受欢迎,他的人格魅力也感染着身边的朋友。虽然已是耄耋之年,他仍思维敏捷,常常妙语连珠,另人乐不可支。
          曹:您的斋名也很有意思,叫“三釜书屋”。我查了一下,“釜”字是锅子的意思,那你这个画室是三个锅子怎么讲?
          程:三个锅子我解释最时髦的:国家的、集体的、个人的,三个锅子。
          曹:那您最早怎么想到用“三釜”这个名字的?
          程:(三釜就是)三板斧,程咬金。
          曹:所以有的时候,在落款的时候你写“咬公后人”,程咬金的后人。
          程:程咬金这个人不错,到了后期,他没去做官。而且姓程的有“二程”,理学家“二程”,好人很多,坏人像我这样的很少。
          曹:你曾经画过海瑞,当时批“海瑞罢官”形成一个全国的政治运动。当时北京的吴晗先生是首当其冲,所有跟海瑞相关的人都受到了株连,其中包括京剧大师周信芳先生。所以文革的时候,你们俩挨批的时候还是站在了一块儿是吗?
          程:对,他在前面我在后面。
          曹:据说当时你们俩弯腰被批斗的时候,你还思想开开小差是吗?
          程:他(周信芳)的投影也小,他的脚也小。
          曹:当时在挨批斗的时候,怎么还有心思去看看麒麟童先生的脚?
          程:只有这样了,没有其他的生活余地了。
          曹:所以因为大家当时都低着头,你说如果我画周先生的脚,可能画得比这张脸还传神。
          程:没有头不好画的。
          曹:后来等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周信芳先生被平反以后,你专程画了一张海瑞送到他们家。
          程:对。人不见了,我们受批在一起受过了,教育也受了,所以我感觉到蛮感动的。
          曹:所以你曾经跟我说,跟周先生的交往并不是很多,但是非常难忘,就是那个挨批的那段时间。
          程:对,对!
          发老爱交朋友,他的“三釜书屋”里常常是宾客盈门。对待朋友,他一向是慷慨大方,很多朋友都得到过发老的赠画。
          曹:在这么多的送画的经历当中,有一张画你经常跟我们说起,你曾经给聂荣臻元帅画过一张《松竹梅岁寒三友图》。可是后来这张画又瓢洋过海去了我们的邻国日本。
          程:梅善子是一个日本战俘的女儿,聂帅有大将风度,养他(日本战俘)的家属,而且托前线友人把她送回去。这个故事是了不起的,他是对人类有种爱,并不是像法西斯那样的,到处看见人家都要杀。所以这个故事让我感觉到解放军的事迹,有非常硬的,也有非常柔绵的。想想送他这幅画挂在家里。
          曹:这张画你送给聂帅以后他一直挂在自己的客厅里,他也觉得非常地珍贵。
          程:那么为了中国和日本的友谊,这两个国家以后不要再打仗了……
          曹:化干戈为玉帛。所以你一直特别引以为自豪,就是这张画成为一段爱的佳话的凭证。
          曹:很多人知道发老师从来不运动,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你有两项运动是最喜欢的,都是激烈程度很大的,一个是拳击,一个是足球。而且对足球是非常痴迷的。你以前跟徐根宝不认识是吗?
          程:不认识。我是看报纸上像写小说一样,说徐根宝一下子输了9个球。
          曹:兵败吉隆坡。
          程:不得了,怎么会输得那么厉害!你少输一点嘛!那么我很简单的一个想法,是不是足球也要靠文化,你是不是用文化来指导运动。
          曹;用文化来知道运动。所以我没什么东西(可送),(送了)一套连环图画,上面签了字。我说,你去看看小人书。
          曹:就是一套《孙子兵法》。
          程:里边有作战的时候可以参考,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倒蛮好,写封回信来谢谢我。我看这个年轻人不容易,要受多少磨难,不容易不容易。
          曹:所以徐根宝后来说,那个正好是在春节前后,你是春节前的年三十给他写的这封信。他说那个春节其实是他一生中最灰暗的一个春节,可是接到你的来信以后,他觉得忽然看到了一线光亮。所以大年三十的晚上。他还是觉得很温暖。所以初三他就到你家来拜年。
          程:对,对!他变了我的老师。
          曹:他变成你的老师,怎么讲?怎么会变成你的老师?
          程:徐根宝他这个老师,从他的韧劲、失败不怕,这个就可以做老师了。
          曹:而且你说你跟他有手足之情,这个怎么说?
          程:我是用笔的,他是用足去踢的。
          曹:所以你们就有“手足之情”。
          后来,发老还不顾自己的年迈,坐渡船去崇明的根宝足球训练基地,看望在那里训练的小球员们。
          曹:您对朋友一向是非常非常的慷慨,我想所有跟您熟悉的朋友都曾经获得你的作品。你也经常跟我说,这是跟你童年的一次经历有关。你小的时候曾经患过颈结核,但是偶然在路上遇到一个人,提供你一个良方是吗?
          程:我在西湖边上,坐在草地上的时候,有一个农村里的知识分子,一个老先生,戴着近视眼镜,他走过来看看。因为我这里有纱布包着,他坐在我边上跟我说,我传一个秘方给你,你吃好了以后你还要去传给人家,不能卖钱。我说好,好,好。就是把海马烧成灰,用黄酒吞下去。一个礼拜不到,就收口了。这样从效果来看,它是有点道理的。但是我一件事情非常遗憾,杭州去得很多,这个豆腐二桥我到现在还没有去。一直不去,真是岂有此理!
          曹:您今年已经84岁了,有没有一个确定的计划你一定要去一下?
          程:去一下,我叫我媳妇帮忙。
          曹:到时候我们一起陪你过去。
          程:好,叫豆腐二桥。
          对曾经给予他帮助的人念念不忘,发老待人的真诚热情可见一斑。有一次,我不慎煤气中毒,被送往医院抢救,先生知道后十分焦急,亲自打电话来询问病情,还在电话里安慰:“不要怕,不会有事的。因为你名字起得好,曹可凡,曹可凡,就是讲一旦出了什么事,还是可以从阴曹地府回到凡间;如果叫曹不凡就麻烦了。”一番话,幽默中见真情。
          曹:你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搜集古画,毕生也收了一百多件近两百件书画作品。可是到你晚年的时候,你把122件非常珍贵的收藏品又捐给了国家,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程:其实只要把这个字改掉就行了。我还给国家,不是我捐给国家。
          曹:这怎么说呢?
          程:这个不是属于哪一个私人的,私人凭他的知识能够去社会上发现,也不等于就是你的。你马路上看见美女漂亮,就是你的爱人吗?(这些字画)它也是国家的,永远是国家的。
          曹: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百多件作品是耗费了你一生的心血。你的家人也跟我说,你为了买一张好画没有钱还到处问人家借钱,比如说你那张陈老莲,当时是两百块钱,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数字,找了很多人把钱凑齐了才把这个画买下来。现在把这样一生的心血都捐给国家,你有没有遗憾过或后悔过?
          程:没有,没有后悔过!这个我感觉到还是可以的,这个东西你仔细想想,从这里想想那里想想,属于私人的部分很少。我最多是保管员,有的保得好一点,有的保得坏一点,这个东西不是属于哪个私人的。你到博物馆去看殷商周的字画,你去还给谁呢?但是能够看见这些东西,是一个人的幸福。
          与先生的交往越深,他的人格魅力越是让我感动。只是从这些日常琐事、只字片语中,便能窥见这为艺术大师的道德风范。在发老半个多世纪的艺术历程中,这位“取古今中外法而化之”的艺术家,创作了大量濯古来新的经典之作,也总结出他自己的艺术心得。
          曹:现在很多人都在热烈地讨论海派绘画的问题。我想海派绘画从赵之谦、吴昌硕、任伯年他们开始,一直到今天,已经一百多年的时间。也有人说,程十发的绘画是海派绘画最后的辉煌,你同意这种观点吗?
          程:不同意!最后的是没有期的。我们这些人现在画画,实际上从前人都走过的,就是平时你不深刻去研究人家。你真正自己创造的有没有,是有的,但是不多。主要的房子的梁柱还是古人给你砌的。
          曹:你也曾经说过“海派无派”,这是什么意思?
          程:“海派无派”,这是说明海派不是一个派,海派里面包含了很多的派,各种流派的人集中一起才叫海派。
          曹:程先生,现在还有人对国画有一种观点:认为过去的国画都太充满小资的情调,太柔软,所以不能表现现代的生活,所以主张要画大画,越大越好,越大越能体现它的大境界、大内涵。您同意这种说法吗?
          程:大中能见小,小中能见大。这是大小的秘密。你要画大的,不相信小的不行;你小的也能画得很大,这两个是相对的。
          曹:其实大和小之间有这样一种哲学的关系。
          程:对,对,对!容纳别人要气度大,容纳自己要小气些。
          曹:这是不是也是你的处世的一个准则,或者说是一个人生的哲学?
          程:大家多帮助!
          曹:谢谢程先生,我们也希望你能够身体健康!
          程:好的,谢谢你!
          与程十发的忘年之交,让我从老人身上学到了很多。每次去看望先生,即便是闲聊,也能受益无穷。我想发老正是有了这样的修养、这样的品格,他的画中也就渗透着他的大境界、大内涵。2004年,愿先生一路走好。

          来源:东方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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