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董其昌 清 高士奇 《董文敏画稿册》第七开 28.9×45.7cm 纸本 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
董其昌已经去世将近400年,但董其昌的艺术,依然是一个谜。
他的书法,哪些是真迹,哪些不是,一直是一个谜团。直到最近20年,中国艺术品市场大发展,大量散藏于各地的董其昌书法被发现,抛向市场,专家们汇集新材料,反复梳理,逐渐看清董其昌的书法发展脉络,而且越来越清晰,甚至可以尝试对无年款的作品进行分期研究了。
董其昌的绘画,比书法的谜团还大。
很多人初次看到董其昌的绘画,会怀疑他是不是一个山水画家,因为看上去比较异常,与元明两代的山水画,是完全不一样的。董其昌的山水画,充满了幼稚的结构,简单的皴法,物体的形象也不佳,第一次看到是难以理解的。尤其是《婉娈草堂图》这样较为早期的绘画,无论如何是不容易理解的。现在我们可以说,董其昌的山水画是“反直觉”的。
虽然不理解,但是一些艺术史上的巨匠,都对此表示赞赏。譬如说,八大山人到了80岁,还在信札中索观别人收藏的董其昌山水册页,按照今天的看法,80岁的八大山人,艺术上早已“炉火纯青”了,还要看幼稚的董其昌山水,为什么?龚贤到了晚年,在自己山水画手卷的题跋中,深情回忆当年受到董其昌指教的情景。风格激烈的担当和尚,年轻时也是董其昌的弟子。蓝瑛年少时,也受到董其昌的指教。至于王时敏,更是从20多岁起就长期追随董其昌。这些风格各异的大画家,在自己的艺术道路上都走得很远,但是他们都以与董其昌有过交往,引为值得骄傲的回忆。这些信息提示我们,近400年来,除了董其昌,还没有其他任何人影响过这么多风格各异的山水画大师。
那么董其昌本人的绘画,如何理解呢?
今天,我们幸运地找到两个解读的角度,帮助我们看清董其昌。第一个角度来自罗樾(Max Loehr,1903—1988)。以往人们喜欢把宋代之后的山水画演变描述为文人画的发展史,20世纪50年代,罗樾发表了一篇论文,指出宋代之后,中国的山水画其实是“关于艺术的艺术”,这是欧洲传统的艺术史学中认为不应该存在的现象,但是在中国大约存在了600年之久。这种艺术,不以自然界为对象,而是以过去的艺术品为对象,进行对话。这与“文人画”的描述,完全不一样。罗樾讲的这个理论角度,解释了中国山水画为何发展成为那种山不像山、水不像水、房子不像房子的格式,却是山水画杰作。而在这条“关于艺术的艺术”的道路上,走得最远的人就是董其昌。他的所有动作,都是在与古代山水画对话,而不是与自然界对话。罗樾这个解释,同时也讲清楚了为什么董其昌的山水画不容易理解。因为这条道路,使得董其昌笔下的山水,不是视觉的,而且是“反直觉”的。
另外一个角度来自高士奇(1645—1703)。高士奇收藏了很多董其昌的作品,在这些收藏中,题字最多的,就是他自己汇集的《董文敏画稿册》。这套画稿,很多页上都没有董其昌的款书,而且不成体系,如果没有高士奇,可能早就湮灭了。
《董文敏画稿册》让我们得以从概念和技法两个角度,观察到董其昌的真动作。董其昌的山水画,画好之后,看起来都差不多,有些局部,他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复操练,如果不知道他在“与古人对话”,大家都难以理解董其昌努力的目标是什么。这套《画稿册》有利于我们看清他在反复操练的概念、技法是什么。
2009年之前,我其实不太看得懂董其昌的山水,直到在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库房第一次看到这套《画稿册》,才惊讶地发现,这是一把“通向董其昌的钥匙”,是一个董其昌山水画的动作分解图。
这些分解动作,并不是分解了“动作难度”,而是分解了“元素构成”——董其昌的山水画其实就是由这套《画稿册》中类似的局部组合而成的。他的其他作品,所有的精彩,都在于他临时产生的微妙、敏感的笔墨处置方法,而不是什么画面结构。
同时,《画稿册》展示的这些局部“元素构成”,依然可以表达董其昌“倾情演出”的一面。这些看起来简单、重复的局部,其实可以让董其昌爆发出力量。《画稿册》展现了董其昌放弃了“山水画结构”,只关心“细节笔墨”这么一个真相。这个真相在作品中不容易一下子看明白,在《画稿册》中反而简单明了。
而大家依据《画稿册》的题跋可以发现,这是高士奇分几次汇集起来的,他把散乱的、不是一个时间画出来的画稿,汇集为一册,成为一把“理解董其昌的钥匙”。
所以,罗樾解释了整体,高士奇解释了局部。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识鉴过人,主持将这套《董文敏画稿册》独立、完整、高清地出版,正是发扬与展示了罗樾与高士奇的“解释道路”。
刘九洲(《宋画全集》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