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时代》195cm×125cm 布面油画 2014年
从日常视觉形象的叙述到非日常视觉经验的隐喻,是绘画从叙事到观念最鲜明的特征。记得黄海蓉入选第十二届全国美展的《智能时代》在现场评选时,评委詹建俊先生就问笔者,这幅作品表达了什么?作为评委的我,不假思索地说,这幅作品很真切地揭示了当代生活方式,我们每个人都生存在一个无形的看不见的逼仄空间,我们与这个世界的交流是通过电脑与网络实现的,这个看似智能的时代其实是把人装入盒子里进行虚拟生活,在某种意义上也剥夺了人与人、人与自然面对面的亲密接触。这幅作品当然很写实,但这种写实却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日常形象,而是画家对我们所处的智能时代进行想象性的模拟与虚构。这幅作品显然已从日常叙事转向了某种绘画观念的探索。
以虚拟形象的非真实性来表达真实体验,正是架上绘画最典型的当代性表征。这里,不仅要求画家具有极其敏锐的感受力,而且要求画家能够将这种体验有效地转换为视觉图像。在探索都市社会的深层问题上,黄海蓉是敏锐、犀利并具有很强的图像转换能力的。且不说她曾入选第十届全国美展的《在路上》、入选第十一届全国美展的《食疗》等这些以虚拟场景而表达的对欲望化城市中人的种种被异化现象所进行的揭示与批判,就是她最为人们熟知的《渍》《呼吸》《城市向左》和《倾城》等系列作品,也都以一种虚拟情境来洞悉物质消费对于人们精神心理的侵蚀与消磨。人体肌肤无疑是人类隐藏的另一种表情,肌肤对于物质的触碰或人的心理对于肌肤的映射,都极其敏感也难于伪装。正是对这种表情的探析,黄海蓉以《渍》展露环境污染对于人类身心的戕害、以被水窒息了人的呼吸的《呼吸》来模拟现代化物质生活所剥夺的人的精神情感、以盛夏深夜人们在江河浮游的《城市向左》来揭示深夜人们袒裸精神的某种真实、以虚幻迷离的城市夜景的《倾城》来象征物质化的现代社会不断制造出的各种荒诞虚幻、迷情魅惑。在这些系列作品里,画家不乏对城市之夜的描绘,不乏对人在深夜生出的各种虚妄世界的描写,而这些都是以肌肤之感来触摸与感受这个社会的。
作为女性艺术家,黄海蓉或许比男性艺术家更能洞悉肌肤表情,这也便决定了她总是喜爱运用女性的身体作为揭示社会问题的载体与语言。这些被置入虚拟情境的女性身体,也因而给人们带来某种精神心理的体验性。她细微描写了那些在窒息之中的女性肌肤、肢体与面庞所发生的形变,让人们感受到生命存在于零界点上的某种搏命挣扎;她深入描绘了那些在黑夜里肆无忌惮地袒裸在江畔或泳池里面呈焦虑的女性,让人洞悉那些自我而私密的精神表情;她嗜好绘写魔幻般变幻的城市霓虹灯,让人体味这灯火在深夜与江水里闪烁出的幽灵似的诡异。她不断为我们制造出某种令我们熟悉却又无不充满欲望与虚妄的场域,让我们既沉浸其中也省思其外;这既是欲望的体验也是生命的咏叹。也因此,她以草木枯荣、野火灰烬来隐喻生命的存在与幻灭,《荏苒》《听沙》《离歌》《缄默之草》《逝者如斯》和《别样绽放》等作品,则在都市繁华喧嚣之外透视了生命存在的有常与无常,以此诘问浮云人生,探究变灭生死。
那同样虚幻的、冒着蓝烟草灰的《别样绽放》,有种痛彻的伤感,似安塞姆·基弗那些幻想的大风景,给人以劫痛之后的悲彻与沉静;及至《尘本非尘》,那一片似雪花覆盖的灰烬才猛然让人醒悟“尘世”的深刻意涵。从《渍》《呼吸》到《别样绽放》和《尘本非尘》,黄海蓉都以一个女性特有的敏锐视角切入了当代社会物质与精神、生与死这个有关人类生存与生命的哲学问题,肌肤的敏感与脆弱和草灰的轻浮与幻灭,在生命的体验上都无可争辩地具有着某种同一性,这也正折射了画家内心深处始终存留的那一丝脆弱与柔软。但她又比许多女性更有批判的省思,《缺失的物象》系列看到了花儿娇嫩之后的凋零与残败,甚至于《风不止》已在离乱的草丛难觅鲜嫩的婆娑。生命之终结,对于富裕与贫穷、权力与奴役、高贵与卑微,或许本就没有差别,生命只是朵虚妄的鲜花!
作为一种体验性的、精神心理的探索,黄海蓉的这些油画似乎都积极地汲取了图像语言,平滑的形象、光洁的画面、细微的笔触,使她的作品自然地融入图像消费时代的声浪中。她以图像的真实来模糊真实与虚幻之间的距离、混淆造型形象与图像形象之间的差异,让人们没有视觉隔膜地进入她为人们设置的虚拟场景,从而完成从视觉观看到心理体验的转换。这或许也便是艺术家的匠心巧思,因为她为人们制造的这些体验都具有生命与生存的深刻隐喻。
(文/尚辉,中国美术家协会美术理论委员会主任、博士生导师,《体验与隐喻——黄海蓉制造的消费时代欲望与虚妄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