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回归 精神的逍——薛永年

        作者:核实中..2010-08-17 15:41:43 来源:网络

        十多年前,黄秋园的《人亡业显》,震惊了整个画坛,一个埋没在银行多年的业余画家,居然独得传统神髓,吞吐丘壑,驱遗百家,以朴貌高华的画风,卓然自立于大家之林。人们在惊佩之余,不免引发了种种思索。有的说,倘若对艺术功能理解狭窄,即使躬逢盛世,也难免野有遗贤;有的说,传统山水画中的林泉之心,绝不是对物质文明的拒绝,而是对精神家园的依恋;有的说,惟有业余作画,无求于世,才无所拘束,得以表现自由精神。与些同时,海内外有心人,开始收集秋园风的作品,寻找秋园式的画家。漆伯麟身为秋园弟子,出身业余、不求名利与秋园相同,山水画风格当时也十分逼近乃师。自然在八十年代便引起国内外秋园爱好者的注目。我结识漆伯麟较晚,虽然数年前初会于青云谱,但都忙于研讨八大山人的艺术,无暇更多接谈。真正有机会纵览他的作品、了解他的人生道路与艺术追求、领会其作品蕴涵的内在精神,完全有赖于去秋的匡庐之行。在伯麟友人宽敞的别墅中,面对他胸中丘壑在大轴长卷中的显现,顿觉雄中带秀雅不伤灿,似乎信手随意,而法理妙在其中。不能说他的作品幅幅皆精,但精到之作既集中自然风光的动人之美,又寄寓了神与物游洗尽俗肠的情怀。聆听他彻悟传统精要的片语支言,我感到这是一位心胸高旷而无求名利的平民画家。他的人生与艺术经过千百回折的磨练,正在进入柳暗花明的境界。思考他的生平与绘画,就像当初思索秋园老人的绘画一样,不仅可以听到远古天籁的回响。而且能够激起精神向自然的回归,甚而至于,我们还能感悟从业余入手的画家不为物役,不受法统的天然优势……  

          像秋园一样,漆伯麟也是业余画家,但出身比黄秋园清贫,遭遇比黄秋园坎坷。虽自幼酷爱国画,而生活的重压,使他不可能报考美术学校,从十几岁便自立谋生。他当过小学图画教师,做过城建局的合同工,更在电焊机厂充任翻砂工十多年。学画对他而言,只能靠夙心夜寐的间隙,只能靠刻苦实践的悟性,然而漆伯麟深信:《乔木之参天也,过烈风而不拔,其根深也;泉之注地下也,经百流而不竭,其源远也。人之处世也,经百折而不挠,其志坚也》,并一直把上述中学语文老师赠言,视为座右铭,在极端困苦的条件下躬行不待。

          少年时代,漆伯麟受八大山人纪念馆开馆震动,始而自学花鸟,继之兼画山水,没有机会从师,便通过出版物向画家的作品和著作学习、在写生中向大自然学习、还向往来于《南昌书画之家》的画家求教。逐渐把绘画当成了生活的精神需要,当成了繁重劳动之余充满乐趣的嗜好,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源远流长传统深处,越来越多地领悟了中国书画的奇妙无穷。《文革》中对传统的粗暴的否定,反而激起了他继承绝学的志向。正是这种宝贵的精神,使晚年的秋园发现了与他彼此内心相通的一点灵犀。此时,秋园老人已提前退休,他一方面以不阿时好的真知投入物我两忘的创作,另一方面更以薪火相传的远见着意于造就借古开今的年轻人才,而漆伯麟适逢其选,于是这个呐言敏悟的工人,在他认识秋园十多年后,终于被秋园收为弟子,其时为一九七四年,漆伯麟三十二岁。 

          在正式拜黄秋园为师之前,漆伯麟主要画花鸟,拜师后数年中则全力投入山水,再后则主攻山水,兼事花鸟,亦偶作人物。如今他最引人瞩目的成绩,也集中反映在山水画上,关于他的山水画,漆伯麟在题画中说:《予山水初师秋园先生,后宗法宋元石涛,近读苦瓜和尚画,心有所悟……》从中可见,漆伯麟的山水画追求探索,经历了三个阶段。开始他学习黄秋园,主要在拜师前夕和师从秋园初期。从款署《丙辰年(一九七六)秋七月》的《山水》作品中不难看出,此时漆伯麟已颇得秋园体貌,笔墨丘壑优入法度,但又不觉拘束,只觉境幽韵雅,神怡气静。 

         另一种则画胸中风景,大多灵活运用古人作品中的林壑泉石,参以来自真山水的感觉,构筑充满自由精神的《胸中丘壑》,主要取法王蒙的茂密而去其阴郁,有的更多借鉴石涛的恣纵而注入新机,其他如宋人的骨法坚凝,唐寅皴石的钢柔相济,也一一被漆伯麟所取资。这种变化古法出新奇,寄情自然写胸襟的作品,无论画《奇峰览胜》、画《溪山清远》,还是画陋室与桃源;也无论画千岩万壑,还是一山一水,都突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都仿佛首首赞美环境保护的诗歌,都是在紧张的都市文明中,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境象,靠着经常出没于画中的历史老人引领,把观者带入没有污染、没有噪声,只有无限生机的理想生态中去,通过与历史的对话,领略林峦的苍秀、草木的葳蕤、白云的悠闲、清泉的奔跃、空气的清新和山路的明洁,体会精神回归自然这一永恒主题的人文旨趣。

          上述两种山水画之所以能够引人入胜,还在于画法的娴熟自如,虽然就语言方式而言,漆伯麟大多取经于乃师黄秋园的借古以开今,上溯宋元、兼及明清,出入石涛,但已化古为我,自出手眼,在许多方面与老师黄秋园不同也。从总体而言,秋园的画时有英雄气,而伯麟的画则多见平常心。秋园画每觉郁勃昂藏,伯麟画则蓬勃清旷。画树石,伯麟丘壑较秋园浑圆而树林较秋园平易。论构图,他又在秋园的布局饱满中融入了空灵淡荡;论笔墨,他还在秋园用笔的纵横争折中化入了侧锋的生动随意。不乏书法的《情随笔转》。尤多诗歌的《超以象外》,亦苍亦秀、雅不伤灿、能工能细而不腻,似乎无拘无束,而实则不失理法,既集中了自然生态的浑厚华滋之美,又寄寓了摆脱《尘嚣、僵索》,而《神于物游》和《洗尽俗肠》的情怀。

          漆伯麟的写意花鸟画,也有较高造诣。青年时代从工笔入手的双勾写生,练就了他的造型能力,出入八大山人,金农、吴昌硕、潘天寿等名家的章法笔墨,因取法乎上而格高趣足;长期从事山水画创作的实践,更拓展了伯麟花鸟画的境界与气势。虽然他的作品像传统写意花鸟画一样简洁,也像兼有石涛、赵之谦两家之长的黄秋园一样遒劲恣肆,但取景布局却因来自现实而不落俗套。《凌宵》大轴,画巨石穿空、凌宵披拂,下方石上双鸟对语,高远的取景使近在目前的花卉产生了巨大的气势,有如观看范宽《溪山行旅图》一样的壮观灿烂。其上有作者自提:“三十年前游梅岭山麓,见涸溪中一石高丈余,有凌宵花攀覆其上,翠蔓黄花璀璨可人,俨然一幅天然图画也,后轧来竟失其处,今偶忆往事遂写斯图。”其他不少作品也因厚积薄发,呈现了遒劲古雅韵足势长的特点。

          在当前中国山水花鸟画空前兴盛的多元发展中,由于市场机制的作用和现代生活的紧张,在名家辈出的同时也滋生了浮躁的时弊,以从容的心态在生活与传统中深入开掘者已十分难得,在追求个性化的视觉潜力同时重视精神内涵者尤为有适者所提倡。漆伯麟恰恰由于其在业余作画中保持的随缘心态,使之对传统中天人合一的精神及笔墨抒情的特点得以不断悟人。从一个重要方面切入了中国画的本质。作为立足发扬传统、注意精神品位和笔墨再现的中年画家,他已获得的成绩是独特而不可取代的。再接再厉,他将在更大的突破。

         稍后,也就是漆伯麟师从秋园的后期,在老师的引领下,上追宋元、兼及明清,对石涛亦颇致力。他从老师家中借来《唐宋元明画集》心仪范宽、郭熙、李唐、王蒙、唐寅诸家,下大功夫临摹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和郭熙、唐寅的传世名作,后来又钟情于石涛的作品与画论。几年来,心摹手追的广取博收,寻流溯源地精究传统,使漆伯麟从传统的因革承变上加深了对秋园艺术的理解,也大大提高了按秋园方式模山范水运景抒情的能力,达到了下笔便与老师血脉相通的地步。随着秋园的去世以及八十年代中期秋园热的形成,漆伯麟作为秋园衣钵传人的名声也开始走出江西和国门。尽管他在八十年代已意识到应该走出秋园的樊篱,但海内外求索者却不断推动他绍述乃师的风格。

          进入九十年代,已调腾王阁任职的漆伯麟,随着工作与条件的改善,对艺术去从的考虑越来越自觉,怎样师古人之心而非古人之迹,怎样在艺术面目上与老师拉开距离,成了他经常思索的问题。而问题解决的途径,也仍然得之于秋园的遗教。秋园对伯麟的教益,口传心授,非只一端,但有三点经常被伯麟提及。一是以人品求画品。秋园说,石涛曾说过神品人画神品画,逸品人画逸品画,能品人画能品画。你做工,不等于人格不高。二是以读书行路求开悟变通。秋园常对漆伯麟讲,你呀,你不要像我,你要打破框框。你去读读书,出去玩玩。要有悟性。石涛讲师古人之心不师古人之迹。心就是变通。三是以花鸟画画法画山水,秋园对漆伯麟说,你可以用花鸟画法画山水。这里讲的是写意花鸟画法,取其放笔写意,富于个性。

          还有一篇题诗,集中反映了秋园老人对漆伯麟的教导。该诗写于伯麟正式拜秋园为师的当年,隶书工整,勉励有加。诗曰:“作画须得山水情,山若有骨水有声。师人不如师造化,何论范宽与李成。俗子师法泥于古,披麻斧劈真虚名。漆君有法亦无法,无拘无束过前人!”熟悉黄秋园艺术者不难发现,在秋园书赠漆伯麟之前,词句大致相同的七言诗,已出现在自题作品之中,前二句之字不易,后六句写作:“浓羆大点纷纵横,墨汗挥洒任吾意。倾崖侧石鬼神悸,驱江走海蛟龙惊。是中有法亦无法,无拘无束超神明!”两相比较,可知原诗中自题作品的夫子自题,此处则转成了对伯麟潜能的赞许与期望,重读这首赠诗,使漆伯麟更深刻地认识到,要真正继承老师的遗志,就应该发挥拜师之初已约略显露的敢于超越前人的锐气,在直师造化并扩充修养中,突破成法,以更注重趣在法外的写意花鸟画法无拘无束地抒写怀抱。

          为此他在友人的赞助下,广泛游历,开拓心胸、四上井冈、三登龙虎、两攀黄山、一游张家界、多次深入匡庐。足迹所经,除江西梅岭、奉新、靖安、铜鼓以外,曾东涉宁沪、南下潮汕、北上长城,不仅求神境于师造化,而且发妙悟于得心源,参天地之化育,求物我之和谐。更读书而会文心,颂诗章而拓意境,悦禅语而增智慧,研画论而究奥理,并融会贯通,故于画理领悟殊深。曾题《山水》曰:“苦瓜和尚早年宣称,一画之法乃自我立,我用我法。自京师之游后,便一改初衷,自谓不立一法是吾宗也,不捨一法是吾旨也。但不知其前后背离是何故也。苦瓜和尚曾拜旅庵本月为师。本月大师曾曰:‘谓余入极游方宽,局促一卷缢还陋。’苦瓜是从本月大师言中司出此画中之到理也。”终于在与《山川神遇而迹化》的过程中,不立一法又不捨一法地与黄秋园的山水画自然而然地拉开了距离,形成了自家风貌。

          遍观漆伯麟的山水画近作,可以发现两种面貌,一种写眼前实景,描绘名山胜景的如可步入,突出其引人入胜这美。《井冈山龙潭》即画崖壁对峙、飞泉直下,薄雾朦胧、杂树丰茂,山石用小斧与横解索皴,倍觉纸短势长,境幽趣远。画上跋详细记载了独特感受。跋曰:“茨坪外十余里,有龙潭胜景,景色清幽、重峦叠嶂、起伏连绵,山林丰茂,多松樟楠槲,下有石径逶迤,可至潭畔,两傍山势峻峭,崖壁对峙中有飞泉流注,直泻潭底。予三游其处,每见则不同,恐是季节晴雨有异。此图是丁卯春二月来游之景象。是时,清晨薄雾弥空,望瀑布恍惚于轻绡之中潺潺而下,云隐雾遮,俨然一幅天然画图。壮哉造化之神功也。”其他如画《庐山玉玺潭》或张家界林峦溪谷,亦莫不以融会贯通的古法,进行别开生面的提炼,令观者仿佛置身其中,直接与自然对话,在心灵贴近自然中获得精神的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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