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仃:我与焦墨山水画

        作者:张仃2022-03-25 08:32:37 来源:中国美术报

          (1/4)张仃(1917—2010)

          (2/4)张仃《我与焦墨山水画》手稿

          (3/4)张仃 哪吒闹海 壁画 1979年

          (4/4)张仃 寒尽不知年 纸本焦墨 95cm×89cm 1996年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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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仃(1917—2010),号它山,辽宁黑山人,艺术家、教育家,清华大学教授,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历任中国美协常务书记、中国美协常务理事、中国美协壁画艺委会主任、中国工艺美术学会副理事长、中国国家画院院务委员、中国黄宾虹研究会会长等职。著有《张仃画集》《张仃漫画》《张仃焦墨画选》《张仃焦墨山水》《张仃谈艺录》等。


        幼年的时候,喜好画画,在家乡能接触的,以中国画为多,时常照着几本旧石印画谱,胡涂乱抹,并无名师指点。后来,进了美术学校,既不用功,也未卒业,因此,无论中西画法,都不是“科班”,也就没有什么定见。“七七”事变以后,由于工作需要,漫画、年画、宣传画,什么都画,什么也不十分在“行”。也曾经一度想过:在绘画方面,既然还不是什么内行,不如索性改行。这是由于自己对自己工作的质量与效果怀疑,而鲁迅先生遗嘱中的话:“不要作空头美术家”,又时时在震动自己,总想找个旁的出路。

        每个人都十分珍惜自己的童年,童年对于一个人后来的影响,往往是很深的。我自到美术学校,才知道有所谓西洋画、中国画之分,在中国画中,又有所谓文人画与匠人画的雅俗之分,经过一番努力,虽然也能够约略领会一些文人画的笔墨趣味,但并不能得到完全的满足;记得在一次学校举行的展览会里,曾以丈二宣纸,画了几张罗汉鬼怪之类,结果,引起先生与同学们的极大嘲笑。但以后也并未因此避俗求雅。

        童年的印象,不但去不掉,有时反而像生了怀乡病似的,愈来愈深。因此,在自己的作品中,就不知不觉地,带有不少乡土气,有些朋友也许是出于善意的安慰,说这是“民间风格”。

        1949年以后,大家都在想找机会提高业务,自己也曾想踏踏实实关上门画几年石膏,或是临几年古画,但都终于没有实现,这倒并非是没有时间和缺乏毅力,而是越来越觉得:离开生活,离开创作实践,用这样的“科班”办法来提高,会有什么样的成效?

        因此,总想能将那些激动过自己童年时代的民间艺术作为酵母,并采用中国画的工具和表现方法,通过写生,锻炼表现能力,逐渐能够创作一些有时代感情和民间风格的中国画。

        虽然对于艺术的表现形式和风格,抱有不少幻想,由于自己羁绊在许多杂务之中,却没有创作实践的余裕。同时,有些人对中国画过分的非难和脱离实际的要求,也很使自己踌躇,不敢动笔。

        经过一番努力,得到了一次去江南写生的机会。北方的早春三月,还埋在寒冷而厚重的黄土中,只一夜之间,火车就飞驰到另一个世界了。绿油油的稻田,金色的菜花,竹林中的粉墙黛瓦,隐在远方天际的白帆,虽然20年前,也曾在江南漂流过,但此时的江南,却给予我更大的、新的惊异与满足。

        于是,我第一次用毛笔和宣纸,对景写起生来,当时,戴着草帽,揣着干粮,在山腰,在江畔,从天明画到天黑,有时也得到一些采茶姑娘或渔翁船夫们的同情与鼓励。

        从杭州到绍兴、富春江、苏州,跑了不少地方: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小桥流水、廊榭亭阁,从小巷到灶头,无不激动人心,这时,如果完全套用石涛、八大,或莫奈、塞尚的语言,似乎都不能说得妥帖。虽然笔墨技法,必须以传统作为基础或出发点,并可借鉴于西洋,但仍然必须要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

        所谓自己的语言,难免南腔北调,极其粗陋,甚至卑俗,但讲的毕竟是自己心里的话,多少总有一点新意。

        这之中,也受了不少的困惑与磨难:意境、章法、笔墨、色彩等等,常常遇到中西混杂、中西矛盾之苦。

        几年来,出去过两三次,如果说收获,那么就是因为经过实践,在创作上,初步解决了一些问题,积聚了一些素材,至于自己所追求的形式与风格,还有待于长期的艰苦努力。

        写生对创作来说,并不是目的,只能作为自己加深对自然观察的一种手段,锻炼表现能力的必要步骤。“搜尽奇峰”只为打草稿而已。


        50年代的山水画写生,只用了一两年的时间,后来由于工作的调动,一停就20多年。直到“四人帮”倒台前夕,我在香山养病才又重新开始。但这次只画单色的焦墨,先是画些山石、树木,一些尺方小景,后来发展到画长卷。在七八十年代间,前前后后画了十几件长卷。1983年湖南美术出版社选了五卷,出版了一套简装集子,其中谈了:“我为什么画长卷。”

        长卷不同于中堂、屏条。长卷者是把横幅延长,大大超过黄金律的比例,如宽银幕,或全景银幕,还可以无限地长下去。

        这是中国画传统形式的一种,是唐以后绘画的一种特有卷轴形式,尤其是山水画。鉴赏者观画时称为“卧游”。当然不一定要躺在卧榻上看,只是表示欣赏者的悠闲自在罢了。

        在没有电影、电视甚至连画报也没有的时代,长画卷不愧是一种足不出户就可以神游山高水长,且能品评笔墨趣味和作者交流思想感情的艺术表现形式,给人们带来极高的审美感受。即便在科学发达的今天,仍不失存在的价值。

        长卷也有不足之处,就是在展览时,不便于完全展开。所以在博物馆中的长卷,经常是展示局部。

        近几年,我作画以直接对景写生为多,其目的是给自己在山水画学习上,多出些难题。像小学生做算术题一样,这是近几年的一批习题,也是艺术上的初级阶段,说是练基本功也好,说是习作也好。

        在构图上,我在选定画题之后,便在一个定点上,在90度的半圆之内,摇镜头似的将景象收入画面,展开后便成了长卷。有时景象较近,或影响视线,则用搬家的办法,换两个或三个视点来完成,基本采用西洋透视法。其与照相不同之处,在于作画过程有取舍、局部有调整,可使之更合乎艺术效果的要求。笔墨上一律用焦墨,墨色分两三个层次;造型上,尽量回避传统已有的程式,根据对象再创造。比如不套用个字点、介字点、梅花点之类去画树叶,只是分出层次与树木品种。当然,有时也分得不很清楚,好在目的并非是画树木标本。作画之间,如有疑难之处,往往空在那儿,经过一段时间,再补成全卷。

        中国画卷形式,到近代,已发展得很丰富了。特别是在构图上,早已甩开焦点透视,有时近镜头,有时远镜头,对于景象选择,十分自由。画者如神仙一般,手执赶山鞭可以自由搬迁山水位置。正因为在构图上有极大的自由,倘作者道行还不够,没有经过“必然王国”,则仍进不了“自由王国”。

        我一面对景写生,同时也试图把来自生活的景物,重新组织安排到长卷的构图中,尽量发挥画卷的长处,但仍在学习探索阶段,有待进一步努力。


        画焦墨山水,瞬间将有20年了。1991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一次“焦墨山水画展”,出版单位要介绍,只好“再谈我为什么画焦墨”。

        80年代初,四川人民出版社印一本《张仃焦墨画选》,要我谈谈为什么画焦墨?因为是一本普及画册,当时我谈到如何师法黄宾虹,写生与创作等等,供初学者参考。

        我觉得要说的差不多都说过了,熟悉我的朋友也读过不少,盛情难却,又旧话重提。

        由于我多年来搞装饰,画过漫画,喜爱色彩,好变形,一旦抓住焦墨,将近20年,使人无法理解。画山水画,始于50年代的写生活动,我没有认真地师承过某家某派,因此对中国画没有坚实的基础,同时也没有包袱。因为我是一张白纸,所以古、今、造化皆为我师。但我深知中国山水画历史悠久,传统最丰富。中国又是多山国家,自然环境对山水画家得天独厚。更由于长期封闭的农业社会,以及民族素质与文化积淀等诸多因素,历史上有成就的山水画家最多。到现代,又人才辈出,倘要在山水画中画出一点个人面貌,对传统有所突破,十分艰难。

        万里之行,始于足下,当今许多大家,艺术上都有全面修养,有深厚的基本功,如齐白石、黄宾虹都奋斗终生,衰年变法,都是经过不断积累,经渐变,到突变,极少青年得志的“天才”。中国其他艺术无不如此,京剧许多有成就的演员,多是梨园世家,自幼学艺,饱尝甘苦,后台基本功都十分扎实。

        我将近花甲之年,决心从小学生做起,以焦墨写生,犹如对自然“描红”,练眼、练手、练心、练眼手心合一。从理论上重视以线为造型手段是中国画特色,从实践中悟到石涛“一画”说并非玄虚。联系到从赵孟頫到董其昌书画同源论。不断实践,认识有所提高,心手并用。不知不觉几年又过去了,艺术劳动可能也有惯性,以焦墨写生愈得心应手,愈欲罢不能。

        其次要谈谈我对艺术与生活的关系的认识。多年来我坚信生活是艺术的源泉,这个观点,现在将来都不会过时。明清以来山水画之衰落,原因很多,但最根本的原因是脱离了生活,闭门造车,强调师承,绝少创造,形成公式化、概念化的山水八股。我坚持写生,并不主张照搬生活,写生过程就是艺术创造过程,有取舍、有改造、有意匠加工,有意识地使感情移入,以意造境,以达到“情景交融”。对景写生,是习作?是创作?界线难以划清。对中国山水画而言,从画面的具象或抽象来说明它新与旧,是浅层次的认识。这正是中国山水画与西洋写景画艺术的观念、审美层次、造型语言有根本区别。

        历代山水画家,特别是文人画家都强调“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目的是提高生活感受,提高艺术修养,甚至改变气质,提高人品、画品。这些都是有益的经验、好的传统。

        近年来有些中青年山水画家,是艺术院校培养出来的,不同于历史上师承关系,这些人都有很好的基础,有写生能力,但过分强调“向内转”,这是对过去某一时期片面强调“生活”“主题先行”的一种逆反心理,能够、也应当得到理解。但强调“向内转”过了头,忽视生活,甚至不要生活,其结果会走向作品的内容空虚、题材贫乏;闭门在技法上变花样,会造成面目雷同、千篇一律……形成新的公式化、概念化。

        生活是千变万化的,深入生活,艺术上永远有活力,源泉永不枯竭。不断到生活中去,不断提高艺术修养,形成山水画家的风气,经过几代人共同努力,一定会把我们时代的山水画艺术水平提高。

        焦墨作为绘画材料来说,有其极大的局限性,特别是山水画。但任何材料都是如此,水墨与油彩相比,又何尝不感到其局限性很大?但局限性被克服,正是它的优越性,试看乐器古筝,比钢琴局限性要大,而高明的琴师,演奏某些民族特色强烈的曲调,又是钢琴所无法代替的。对焦墨,如能掌握其性能,会产生其他材料无法代替的效果,变成优越性,故而清代王昊庐评价程邃焦墨艺术,以“干裂秋风,润含春雨”来形容。当然,这一境界是不易达到的,但是能够达到。即便程邃与黄宾虹两位大师,还没有把焦墨发挥到极致。焦墨还有很大潜力,有待后人努力。比如焦墨可以大大发挥其雄强感、力度感,有人把焦墨比为敲击乐器,更确切说,焦墨作品能达到交响乐的效果,而其中敲击乐器铿锵声尤为突出……这是很好的比喻。

        当然,画焦墨有一定难度,但只要经过长期磨练,同样能达到随心所欲的。我并不提倡人人画焦墨,这只是个人所好,作为传统的一种墨法,希望人们对之不要抱偏见。至于从艺术效果来说,自唐·王维起,提出过“墨分五色”“水墨为上”,千余年来,已成为水墨南宗山水的特点。焦墨比水墨,在笔墨上,画云水烟雾更难些,但总的仍是墨画系统,契而不舍地追下去,“知白守黑”强调黑白的本色美、质朴美,素以为绚,不加粉彩,我也称之为“全素斋”。人们的口味是多种多样的,画焦墨能为“素食者”创造出一种精神食粮,则是我的劳动的最高报偿。


        (199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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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静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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