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印屏 一部书——韩天衡的篆刻故事

        作者:韩天衡2022-11-08 07:57:20 来源:中国文化报

        大爱无疆(篆刻) 2020年 韩天衡

        我4岁学习写字,6岁学习刻印。父亲是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他常常写字、刻印、讲历史典故,这些对我有了很大的启蒙。

        15岁时,一位老先生到我同学家里做客,无意间看到我同学桌子玻璃板下压了我写的一张字。他问:“这是谁的字?”我同学的爸爸回答说这是他儿子同学的字。于是通过我同学的爸爸把我叫到他家里,一进门便问我想不想继续深入学习研究?从此我就跟着他开始学习书画篆刻了,这位老先生就是我的第一位老师——郑竹友。

        郑竹友何许人也?陈巨来曾在书中提到此人,他出身扬州书画世家,祖上七八代都是书画家。此时他已是海上书画兼擅的大家。1958年,他便被周恩来总理点名调到故宫从事古书画修复工作了。他的修复技艺当时几乎无人与之匹敌,米芾《苕溪帖》损坏掉的11个字就是他接笔修补的,而且是拿起笔来直接书写的,不是双勾填墨的。如果说没有很强的书画功底,没有对米芾书法风格的深入研究,不可能提笔就写的。徐邦达曾写过一篇文章,称赞他为“近代绝才郑竹友”。

        后来我又碰到了一些非常好的老师,如方去疾、谢稚柳、陆维钊、郭绍虞等。在篆刻方面,幸运的是遇到了方介堪先生,那时我在温州海军服兵役。温州虽然不是大城市,但是文风很盛。温州有很多有学问有本事的人,方介堪先生就是其中代表之一。方介堪先生第一次看到我的习作,就问我:“学过邓石如吗?”我说:“没有。”紧接着他又说道:“你的印和邓石如暗合,非常大气。”上世纪60年代初,书店里很少有印谱出版物,我身边也缺乏参考资料,所以对邓石如的印风并不熟悉。方介堪先生还常常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刻印不要学我,你要学古代经典的东西。学我的话,你这辈子就超不过我。”

        跟随方介堪先生,还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也可以说是一段奇缘。1963年3月,方介堪先生嘱我将刻的印粘一张印屏交给他,我也不知道派什么用场。过了几个月,我去拜见他,他告诉我:“你的印屏在西泠印社六十周年庆展览了,那些老辈对你赞许有加。”能得到前辈大家的肯定和赞许,更加坚定了我努力精进的决心。

        学习篆刻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我经常对学生讲:“我6岁开始学习篆刻,参加第一个展览会是17年以后,在报纸上发表我的篆刻作品是1964年,即18年以后,所以学艺者要沉潜,不要急于想出名,必须先要扎扎实实地把基本功打好。画院的师辈们都跟我有很深的感情,我也经常向他们请益。”

        卸任上海中国画院副院长的20多年里,我很少参加活动,力避应酬,当然也有身体的原因。我平时的生活就是看书、搞创作、思考一些问题。这期间单是出版一项先后就出了123本书籍。其中,《历代印学论文选》是编写得十分艰苦的。我从进入画院1978年到1984年间,因为不坐班,每个星期都有几天泡在上海图书馆的古籍仓库里,在那里读书做笔记,做一些印谱及印学理论的研究。西泠印社知道我比较注重印学研究。1982年,印社便委托我编写一部《历代印学论文选》。尽管先前看了一些书,但心想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没有跑遍天下,怎知概括天下。

        做学问首先要充分地掌握资料,没有资料支撑,只能是假学问。在以往,我读了近2000部的印学与印谱,自知所知所得有限,编好此书心里没有底。所以在编书的两年里,又四处访书读书。诸如西泠印社藏有张鲁庵先生捐赠的433种明清印学著作,因此,我便提出到西泠印社库房里读书,库房在西湖边的葛岭小山上,从不对外开放。那是1982年夏天,杭州的酷暑是众所周知的。每天早上我都会准备两个馒头、一瓶热水、两盘蚊香。由于多是国宝级的文物,早上8点钟进入库房,工作人员把我锁在里面;下午5点钟他们下班了,再来开锁让我出来。这样持续了一个月的时间,狼吞虎咽地把未见之书读了一遍,并择要抄录。

        那时候可不像现在简捷方便,重要的序跋、著作都是靠手抄的,古人喜欢用异体字、古体字,碰到一时难以识别的文字,我没时间在库房里推敲,于是我得把字形一模一样地描摹下来。古文也是如此,不可能在库里面断句,便先抄下来。我租宿在西湖边解放路上的朝阳旅馆,一个小单间,一天租金是6毛钱。每天晚上先冲凉,洗掉一身臭汗,六七点钟就开始整理白天的笔记,断句标点,推敲疑难杂字,务必今日功课今日毕。其实,真正进入那状态,当是虽苦犹甜的,大有小民暴富的喜悦。

        几十年里我搜集印学资料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上海图书馆、上海博物馆的相关古籍都读了一遍,天津、香港、澳门也去寻访搜集了一遍,乃至向海外的机构和藏家找书读,如在日本静嘉堂文库里也读到了国内未见的孤本。在做这些功课的基础上,终于在1985年完成了这部书。这部书每一篇文章前面都有一段导语释题。值得欣慰的是,如今近40年过去了,很多专家和印学爱好者都还觉得有用。

        自1982年至1984年,就是日夜兼程地专注编写。编写这部书的时候我还住在上海龙江路的小楼里面,两个小间共计10平方米。房间太挤,幸好孩子们都还小,一间是奶奶和我儿子睡觉的,另外一间,我是睡在方桌的底下,而我妻子打地铺和女儿睡在桌边的空地上。而我的书桌和书架中间隔着妻子的地铺,在冬天的晚上熬夜写作,有时查阅资料取书时,就必须跨过她俩睡觉的地铺,往往一不小心就踩到了妻子的脚,半夜里她会痛到猛地叫起来。现在每每回想那段岁月,总是感慨系之。

        编书、写书是任务,但读书不仅是为了编书,读书做学问,对于我们文艺工作者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任何一门艺术都是要以学问打底。直至今日,我仍在读书,所以在2003年主编出版了《中国篆刻大辞典》,而且《中国印学年表》一书至今又增补了6000条目,将出增订的第四版。学问对于我们书画篆刻创作的人来讲就像是打地基。造高房子首先是地基打得深、打得牢,地基打得有多深,房子造得可能就有多高。有了坚实的地基什么样的建筑都造得好。篆刻大家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吴昌硕、黄宾虹等,首先他们是文人,是读书人,是学问家,有学问善变通,他们去写字、画画、刻印,都会达到事半功倍、触类旁通的效果。邓石如布衣出身,但临写《说文》这部书就不下20遍。我一直有一个马蜂窝的比喻。读书、写字、画画、篆刻、书画鉴定、诗词鉴赏看起来都不是一码事,画家和篆刻家有什么关系,书法家和篆刻家有什么关系,和做学问又有什么关系?不,都有关系。这些艺术门类可以比作马蜂窝里紧挨在一块的蜂穴,是隔行不隔山,只隔着纸般厚的薄壁,若能智慧地去打通它的话,一加一加一加一,一定大于四,且不只是五或六的效果,它会产生出人意料的非常巨大的连锁复合效应。

        前辈书画印大家的成功范例启迪着我,激励我要读书、要实践、要思考,我一直告诫自己,人虽老去,但钻研艺术之心要年轻,不懈怠、不停步,依旧要推陈出新、砥砺前进。

        (文字由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名誉院长、西泠印社副社长韩天衡口述,肖永军整理,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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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静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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