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耀初 桃都天鸡
20世纪40年代末，有一位乡村美术教师，去台湾采风，遇战事，滞留台湾30年，逆袭成为“台湾当代十大美术家”。此人就是福建漳州传奇画家沈耀初。
2022年11月中旬，沈耀初个展于南通博物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遂欣然前往，一探虚实。
甫入展厅，但觉笔歌墨舞，清风拂拂，一片生机：鸡鸭鹅，猪猫狗，翡翠瓦雀鸲鹆鸣。鹰隼，雄视万里。仙鹤，闲庭信步。鳜鱼锦鲤，放浪追逐。山君蹲坐，张开了血盆大口。狸猫环伺，伺机对燕雀下手……但见家畜家禽，携儿带女，其乐融融；珍禽异兽，神出鬼没，难窥真容。
“远观其势，近取其质”。中国画观照自然之方式，既需远观，又要近察。远观要在宏观全局，弄清其来龙去脉；近察旨在微观探真，知其所以然。以宏观而论，沈耀初绘画属文人大写意范畴，其早期受岭南画派影响，后期则取法吴昌硕、齐白石为多，又觇窥朱耷，关注生活，瓜熟蒂落，正变而出；以微观而论，沈耀初以写碑之秃笔，粗率堆叠之笔线，会心感物，状物造境。其治学别有会心：不依赖临摹，不搞对景写生。有默识心记、窥察社会、解秘造化之能。临见妙裁，机趣滔滔，读之，忍俊不禁，盖言有尽而意无穷也。
论者以为，中国画之核心在于笔墨，笔墨之核心是线条，线条之核心是笔法。沈耀初花鸟画之价值，不在人人可视之题材，而在顿挫堆叠之笔法，这种亦进亦退、欲说还休之笔法，一如辞章之重章叠句，看似重复，实是递进，是强调———强化笔墨结构，与传统经典大写意语言拉开了距离。识者指出，笔法不可小觑，笔法乃心灵之螺纹，独立自在，无一重复。毛锥乃十指之延伸，十指连心，故笔法即心法。得人心者得天下，得笔法者得大写意。
理论之说辞是枯燥乏味的，我们来赏读其花鸟画精品：《桃都天鸡》，金鸡迎面独立于桃都神山之巅，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金鸡左倾欲倒，以右上一日化险之。红日不见俗套之彤红，而以赭黄代之，盖突显鸡冠之艳也。松动爽快的粗笔表象之下，却是惊警细微之偏差，有天风浩荡、朝暾冥晦之妙，此得道之作也。
真佛只道家常，好画家靠船下篙，关注平常。很多时候，沈耀初是那个沉黙寡言的邻家大爷，郁郁寡欢，平凡之极。每当搦管挥毫之际，他若大梦初醒，仿佛神魂附身，挥笔立就。观其合作，具四俩千斤之妙：一犬酣睡于农家小院，此乡村平凡之景也。沈耀初见之，则感同身受，百感交集，立马挥毫，一帧《狗知家贫放胆眠》就此诞生。仰天大笑两袖空，一无所有我从容。贫穷，为人所忌惮，赤贫者，一无所有则无牵无挂，无所顾忌。一种随遇而安、宠辱不惊的人生态度跃然纸上。篱笆之支离参差，家犬之放松坦然，款书位置比例之妥帖，构思构图之佳妙，茬茬若初写黄庭，恰到好处。揆诸文人画史，此作堪称杰构。
“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此时此刻，沈耀初则潜光隐耀，蛰伏农场一隅，构筑自我世界。无学术平台，天地就是舞台；无掌声鲜花，道心恒定自在。牛是温良的，亦有强犟时；沈耀初是谦抑的，有时亦自负。其《四鹅图》落款：“羲之爱鹅，我好画鹅，恨義之不见我画鹅也”，即显露沈耀初自信洒脱的一面。史载，王羲之爱鹅，见鹅之步态及游弋姿式，顿悟书法笔法。沈耀初借此典故，含蓄地傲骄了一把：看啊，我的鹅画如此出彩，苟书圣见之亦当击节怒赞，并顿悟笔法！一句话，露泄了他的自负与天真。通识者指出：骄横跋扈、自吹自擂者是可恶可厌的，偶放豪言、自我壮胆者是可亲可爱的。沈耀初当属后者。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据同辈师友回忆，沈耀初爱画，盖出于天性，从未梦想藉此出人头地。斗转星移，冷不防，沈耀初打了个闷宫，已名列台湾十大画家矣。相反，无数“有的放矢”者，终生劳碌，献身“艺术”，艺术之门都没碰到，遑论登堂入室了。
识者尝言，沈耀初由籍籍无名之乡村教师，曜升至艺术大家，实非偶然：国家不幸诗家幸，篱下绝壑皆画图。台海对峙，隔海眺望故乡，乡愁诉衷肠。于是，诗人画家粉墨登场，有余光中之《乡愁》，有沈耀初之大写意花鸟。此千载难逢之“天时”也；植根民族沃土，方有累累硕果。勿跟风东洋，勿膜拜西洋，同根同宗，一个中国，固守民族立场，弘扬传统文化。此乃“站队”正确，可谓“地利”也；天公重抖擞，天才代代有。伯乐之有无乃社会公平正义之标尺。你若有才，全世界为你喝彩；你若无才，供在庙里亦无人理睬。沈耀初有才，姚梦谷自然为其摇旗呐喊。姚梦谷，厥功至伟，今世之伯乐也。此乃“人和”也。
兵家致胜，天时地利人和；画家有成，人和地利天时。此千古定律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