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体的废墟出发——谈王犁的水墨画创作

        作者:柏桦2024-03-05 08:35:23 来源:网络

        诗言志。诗的概念可以扩展为一切的文学艺术创作,其中包含了传统的水墨画。这种典雅的绘画样式,以其简洁的线条、色彩,以及复杂的情感,和引人遐思的余味而著称于世。这本身就是一种悖论,以少当多,计白当黑。同诗歌中那种试图将世故的情感变得单纯和天真的努力一样,水墨画也自觉地展现出它内敛的气质。

        无怪乎田晓菲对中国文化做出了如下的品评,她说:中国文化是一个高度自觉的文化,正因如此,它在理念上非常反感自觉,以致把自觉等同于虚伪,殊不知“自觉”的行为比简单的“矫情”或“伪装”要复杂得多。……中国文化是世故与天真的混合:正因为深于世故,才会如此渴望自己的反面,同时却又天真地相信自己的确是天真的。

        这种庄子式的渴望,在水墨画进入现代社会以后,似乎变得愈来愈不可能。一方面是喧嚣的现代物质生活,改变了人的精神状态,他们自恣而外露,另一方面则是水墨画作为一种传统技法,需要维持其基本的艺术特质,而力图保存其温柔敦厚。可问题是,有时候往往反差越大,所能容纳的东西也就越多。

        就拿王犁的《向马蒂斯致敬》系列画作来讲,这些作品所要表达的情感无外乎青春期的记忆,以及现代生活中的欲望、向往和隐秘,它们和马蒂斯的野兽画风相互关联,传递的是丑陋的形象,挑战的是清教徒般禁欲的古典主义。同那些端庄典雅的古代身体,如传统绘画中风姿绰约的仕女形象不同,王犁的画作试图打破这样唯美的幻象。这些身体是颓废的,甚至放荡的,展示的是丰沛的色与欲。这些“沉重的肉身”传达出的是现代人无法安置的痛苦和欲求,她们被消耗、浪费,以致一无是处。老雨果曾因波德莱尔笔下罪恶的巴黎而震颤,叶芝曾面对现代的到来而惊呼“一种恐怖之美”正在降生,如果循此推论,则王犁的这种用蕴藉之笔来描写肉欲恣肆之世界的做法,正是震栗之美,恐怖之美!它既代表了作者对现代的追求(传统绘画的现代化),同时也表达了对现代的反思。

        王犁曾有如下一段夫子自道,可援以为证:怎么画?题材的当代性是一种选择,语言的当代性将会成为一种冒险,更何况自己的学习经历使我对传统媒介的迷恋成为一种情结,毛笔、磨、宣纸所构筑的审美空间给这种智性的冒险带来了很大的限制,正是这种情结和这种限制才给传统绘画语言的拓展赋予现今的魅力。

        除了借题材来介入当下语境,王犁的绘画亦善于择取不同以往的视角来诠释生活。同过去水墨画那种只专注幽雅山水或古朴意境塑造的观看视角不同,他更多地将目光聚焦于日常的细节或生活的局部片段。

        如果说传统的水墨画意在传达诗意和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那么王犁的作品则试图瓦解诗意,叙说极其平庸琐碎的当代日常生活景况。换句话说,王犁的绘画拒绝宏大的历史叙事和英雄事迹。《因为诗歌》系列、《凉台》、《橙汁》等作品传达的就是这样一种消解叙事,任由世界滑向庸俗和贫瘠境地的情感。他笔下的这些人物都是眉目不清,没有特征的,这就意味着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对号入座,它暗示的是现代生活及个人的凡俗性。《橙汁》中那具落寞而慵懒的身体,和一杯无关紧要的饮料,共同构成了对那些所谓的有意义的人生的嘲讽。《凉台》上远眺的人,所能看到的只不过是几何般没有情感而拥挤的建筑群,她的视野中并没有什么光明的太阳或闪亮的明星。这让我们想到了诗歌,想到了北岛“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想到了韩东的“有关大雁塔”。

        诚如米兰·昆德拉指出的那样,文学发展到了二十世纪,已经不再是反映论所关心的那种单向度的“生活真实”了,“文学是对存在的勘探”: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场所,是一切人可以成为的,一切人所能够的。小说家发现人们这种或那种可能,画出“存在的图”。

        而绘画艺术也同样如此。随着人类生存境遇的变迁和重大精神命题的深化,现代绘画已经变成了艺术家“个人精神的漫游与形式的历险”。绘画作为想象和叙事的产物,它已经越来越靠近符号学大师罗兰·巴尔特所说的“弄虚作假”了。“历史的真实”退居在艺术视野的边缘,而与此同时“叙事的真实”则开始成为关注的焦点。这也就是说,人们理解和阐释艺术的重心开始发生转移了。他们关心的不再是作品要画什么(what),而是作品是如何被画出来的(how)。

        这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王犁的作品并不付诸于具体的文化或艺术情景,而总是倾向于去描绘某个抽象模糊的背景。这些抽离的背景,或者可以被解读为当代生活的空洞,或者可以被看做记忆空间的丧失。即便有时候我们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这些背景存在于地球的某个角落,我们仍然不能不面对它们惊人的相似所带来的巨大失落感。它们并不是作为蕴含历史记忆的独特载体而散发光芒,它们的意义恰恰就在于它们的可复制性。本雅明说,灵韵消散,一切归于机械的复制。而王犁正是以其机智,巧妙地利用了这种复制,讽刺了这样的重叠,“尽情地演绎了一种具有波普味道的水墨图像”。

        而且有趣的是,就连王犁所采用的画幅尺寸,也与那些“大画”拉开了距离。他所使用的是与日记本差不多大小的尺寸,他说,这是刻意而为的。如同人们习惯于英雄故事、宏大历史一样,绘画世界也总是借其巨幅的尺寸来撼动人心,可是值得一问的是,在这个来不及“想象”的时代,到底还有多少崇高可供消费?众神狂欢,革命不再,留待我们的也许就是这日记本一样琐碎而冗长的生活,空洞而裸露的身体。

        从传统入现代,而又借现代理解传统,我们的画家王犁正是在现代与古典的互文对话中,不断寻求水墨画的现代精神,反思着现代。借着典雅悠远的水墨气息,表达现代社会混乱无序,而又琐碎空洞的人生处境。通过对一具具宛如尸首般寂寞的身体,构画日常生活,深入当代世界的内里,洞悉存在的意义。他机智而诚实,冷漠而不乏洞见,最终构成了属于他自己的系列化的个人视觉手记。

        (文/柏桦)


        王犁,画家。现为中国美术学院艺术管理与教育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研究生合作导师,桂林美术馆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文集《书桌画案》《排岭的天空》《忍不住的表达》,以及《王犁画集》等多本个人画集,并参与主编《时钟突然拨快——生于七十年代》等多本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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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静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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